储仙台很好,出了两位飞升的准神官。天街沸腾了,灯火阑珊里,他们笑着闹着,恨不能将两个幸运儿捧在手里高高举起,以欢庆这难得的一刻。可云鸿站在高台上,眼睛却始终离不开台下那紧紧围在栖洲身边的,笑得比谁都灿烂的少年。
他眼里映了灯火,亮得动人,他攀着栖洲的胳膊,一下下为他欢呼。
可他却从不知道,栖洲身边,本就该一直有他的。
回忆到此,云鸿已是泣不成声,他愧疚不已,却不知改如何挽回,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质信封,信封来自上仙界,渡了灵力,不会轻易破损腐坏,而那信封里装着的信件,却在已在这几百年的岁月里悄悄泛黄了。
云鸿将它递给栖洲,后者想都没想,便匆匆将它拆开。
这信他是看过的。与他当年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所有的开头陈词都如出一辙,唯独那名字一栏,只写了一个辞,另一个字只有一撇,是年字的第一笔。这才刚起笔,便被突然而来的不速之客打断,在那一撇的旁边,甚至还有云鸿因为惊慌而留下的墨迹。
安文显看着那泛黄的纸页,苍白的脸上忽然淌下泪来:“为什么……”
年少得志,一朝飞升。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安家历代先祖一样光耀门楣。从入储仙台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停止过勤学苦练,栖洲拿了多少次第一,他就紧随其后拿过多少第二。可正因为每次差的那一点,让他成了先祖口中不成器的庸碌之徒,让他永远也得不到安家的认可。
他本以为这飞升是上天的眷顾,是上天看到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看到了他的夙兴夜寐和刻苦不息,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给前辈们看,自己没有丢安家的脸!自己也是可以靠着本事,堂堂正正走入上仙界的!
“可如今我算什么?”安文显忽然一笑,竟比哭还难看,他看向云鹄,像一个求助长者的无助孩童,“我算什么?哈哈哈……我算个笑话吗?我算是这天地间最大的笑话吗!”
云鸿不忍,轻声道:“这不怪你,安公子,你……”
“不怪他……”栖洲颤抖着,将那信装了回去,忽的暴喝一声,再一次狠狠揪住安文显的衣领,“不怪他!?他占了辞年的名额,夺了他的身份,他的安家前辈,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让辞年回到储仙台,永远不会再给他成仙的机会!他……从头到尾可曾对不起任何人?你们呢?你们怎么对他的!你们是人,你们口口声声他一介禽兽不配成仙,你们又可曾给过他一份公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难报恩舍丹断仙缘
可谁又曾还过他一份公道?
辞年还躺在山崖边的石台上,他体内的丹元缺损,尚且不知命能不能保住,可即便是保住了,真的将那仅有的丹元打碎重组,现在的他,也绝没有再成仙的可能了。
他在凡世间修行了这么多年,吃过这么多苦,靠着自己学了寻常兽类学不会的东西。他通了灵性,要往更高的地方走,就必须一步一步摈弃自己身上属于狐狸的脾性,妖怪向来以牙还牙,他却学会了宽容和忍让,即便重坠凡间时遍体鳞伤,因重创而失去记忆,也从未曾伤过竹溪村人一分一毫。
他像一座孤独的雕像,守着一群永不会理解他的凡人,一守就是几百年的光景。
他等了多久,栖洲便找了多久。栖洲永远记得竹溪村重逢,当他告诉辞年只要努力修行,将来一定能成仙时,那小狐狸眼睛里透出的光有多灿烂。他忘了自己的来处,却永远记得曾经的夙愿,他是该成仙的,这上仙界,是该有他一席之地的。
可如今,不只是辞年这么多年的挣扎,连带着栖洲这数百年来的寻觅,都从一开始,就成了错误的泡影。
栖洲恨自己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他自以为的这场殚精竭虑的救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局。
山崖陡峭,黑云压顶,狂风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将他沾染污泥血迹的白衣扯得翻飞。栖洲忽然低下头,从山石旁狭小的缝隙里,找到一朵尚未枯萎的花,那不过是一朵野花,没有名字,也嗅不出什么气味,但他还是将它摘了下来。
随后,他朝着那冰冷的石台沉沉走去,辞年就躺在那里,像他无数个清晨里赖在床上那样,紧闭着双眼,周遭的枯草泛黄,像院里落下的银杏。他在长安的第一个秋天里,就是从挺拔俊俏的少年郎,重新变回了机巧伶俐的小狐狸。那时的他钻在落叶堆里,肆意玩耍,不必顾忌任何人。
那是栖洲最愿看到的辞年。
他走到石台边,将那不知名的花放到辞年的手里。那双手是白净的,此刻却冰冷无比,它握不住手里的花,也攥不住栖洲的指尖。
栖洲的语气如神色一般,在那一刹那温柔了下来。他凑近几分,道:“小神仙,拿好了。当年我背过你,你老想着把桃花簪到我头上……”
他忽然哽咽,嘴角却依旧带笑:“我把这朵花补给你,你千万记得,你还欠我一次簪花,别说话不算话。”
他垂首,坐在石台边,如当年子虚山上的静立的白鹤。
许久,他忽然道:“秦歌。”
秦歌仍替辞年续着灵力,一听他招呼,立刻应道:“哎,你说。”
“替他把丹元补上。”栖洲一字一顿道,“用我体内的这颗,替他补上。”
“什……”不只是秦歌,连一旁尽力修补的傅独都目瞪口呆,两人异口同声:“你疯了?!”
傅独忙道:“你……你已经成仙了,这丹元一损,非同小可,且不说你往后还要继续往上升,你往后的每一次提升,都需要足够强大的灵力……还有天劫,你提升一次,就得渡一次劫,你缺了丹元,往后还怎么渡劫!你……”
傅独一着急,竟是连珠炮似地把话往外蹦,秦歌想劝都寻不到开口的机会。栖洲并不回答,只又问了一遍:“能不能做到?”
“你……”傅独急得实话都不利索了,“这不是……不是……你已经成仙了啊!你现在是神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你有那么多信徒,你将来……”
“能不能?”栖洲又问了一遍,“把我体内的丹元剖下一块,作为养料,补完他体内碎裂的部分,能不能做到?”
秦歌一时沉默,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可以做到的。许多年前,他也不过是人间一只送信的鸽子罢了。只是他比寻常的鸽子多了几分灵性,也渐渐学着吐故纳新,慢慢化了形。只是一次山林缠斗,让他成型不久的丹元有了裂缝,凡俗的妖怪,生死都是常事,只是他命不该绝,恰巧被下界的栖洲所救。
栖洲救他的法子,就是将灵力借给他,让他维持运转,从而慢慢修复已经破损的丹元。这过程是痛苦的,秦歌修复途中多少次痛到昏厥,短暂休息后,又再次醒来,继续借着栖洲的灵力修复,这么反反复复好几回,他才终于彻底痊愈。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报栖洲的救命之恩。
可当时,栖洲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见过辞年?那是一只白色的,能口吐人言的狐狸,他对我很重要。”
狐狸很多,白色的也不少,但能说人话的确实罕见。秦歌没有见过,却将这记了下来。哪怕到后来,他得了天命飞升储仙台,又进一步飞升成仙,当年的这个问题,也一直记挂在他心里。
“能不能?”栖洲并不是命令,而是恳求。
这么多年了,栖洲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下界寻人,是栖洲要下来的,秦歌本着报恩的想法,随他一同下来了。入宫为官,是栖洲自己要去的,秦歌没当过官,但多少看过些书,知道治国要讲文武之道,索性也跟着一同入朝,挑了个武将,寻思着真遇到什么事,还能带着栖洲逃个命。
他将栖洲视为恩人。而此刻他的恩人,正恳求他,要他把当初救命时不得不承受的痛苦,一点一滴,甚至变本加厉的还给自己……而他做的这一切,会毁掉他积攒百年换来的仙途。
秦歌不知听过一次,关于栖洲的师父,关于他和辞年。也是从云鹄口中,秦歌才知道,栖洲曾经只喝茶,从不喝酒的。但从他认识栖洲,这人便常约他出来喝两杯,就两杯。酒一下肚,话匣子就关不住了,重复了多少次的故事和后悔,都藏在酒气里,秦歌听了一遍又一遍。
“栖洲……”秦歌忽然有些动容,他抬起头,看向他的恩人,他的老友,叹道,“我帮你做到这一点,往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栖洲笑笑:“能。”
“那你可说话算话。”秦歌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来吧……”
“你们……疯了?!”傅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成仙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对话,“你们……这可是……我的天哪!栖洲,贺大人!你……”
“那便开始吧。”栖洲忽然释怀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傅独,辛苦你了,跟着秦歌跑着一趟,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