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话,无非是为了激安公子罢了……”栖洲笑笑,“不过确实难听。”
辞年又道:“我本以为那安公子是个眼高于顶的人,性子绝对是一等一的高傲,可没想到他在那前辈面前,简直到了俯首帖耳的地步。我听了他们的话,急忙要去找你,这安公子就已经守在门口了,虽然他说自己是听见动静才过来查探,但我总觉得……十分不安。”
栖洲难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沉默着思考了一会,才终于点头道:“你没想错。”
栖洲与辞年的想法是一致的。若他们拥有安文显这样的家世和地位,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这样的尊贵之躯,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乡野散修超越的,更何况,这两位还确实称得上是“禽兽”。
辞年道:“就算这安公子真如他所言是个君子,修测拿不到第一不会迁怒我们……但他要是真的被别人抢了先机,失了第一个飞升的名额呢?那个什么上仙界来的前辈,会不会这么轻易就平息怒火?那可是丢了他们家脸面的大事……”
辞年想了想,又说:“你什么都好,品貌才学,修为天分,样样都好得不得了,若真要针对你,便要一个劲从你身上寻找缺口……”辞年你说到这,终于转过身,看向了那被结界笼罩的厢房,道:“现在你最大的破绽,就在这了。”
储仙台隶属仙界,居住在这的,都是早飞升晚飞升但早晚要飞升的准神官们,机缘与修为,缺一不可。正因为如此,这能登上储仙台的,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就算在平辈间稍显平庸,但在未飞升前,他们可都是人间修行者中的凤毛麟角,说是万里挑一也不过分。
这里是自由的,也是严厉的。规则之内,一切皆可自由做主,可一旦逾越了规矩,等来的便是无比严苛的惩罚,两人到这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真的犯了大错而被惩戒的准神官,但这规矩写在纸上,这么多年,也该烂熟于心了。
像师父这样的残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入储仙台的。鬼便是鬼,人便是人,仙便是仙,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归途。若不是他们二人执意要将残魂重新养好,这位以一己之力拯救万民的道人,恐怕就要被那海里的蛇精吞噬殆尽,更谈不到轮回的可能。
但栖洲偏不愿如此。他要救这人,不仅是因为一世师徒之恩,更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一个能为了万千生灵抛却自身的人,不该落得如此悲凉的下场。
辞年道:“安文显要是真察觉了院子里的异样,那就一定会起事端。即便他安公子真是个君子,但君子总是讲规矩的。储仙台灵气充沛,是个好地方,但储仙台有规矩,不能私自将亡魂带入仙界。他就算真的不因修测名次的事而讨厌你,但就凭我们不守规矩,他也一样会选择告发。”
栖洲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辞年又道:“所以……我们得想法子,在人间找一个同样灵气充沛的地方,最好在龙脉旁,这样能快点将师父的魂魄养好,再让他下到鬼界,步入轮回。”
虽然他们都明白,这相聚实在过于短暂。将一个残魂养到恢复意识,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两人照顾了师父这么久,为的也不过就是他重新醒来的那天。但他们更明白,一旦东窗事发,危险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缕失而复得的幽魂。
风渐渐大了,竹叶被吹入院中,却堪堪从结界上划过,细碎的叶片绕着结界的周围,拼成了一个圆润的弧形。栖洲看了又看,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下头来,他道:“我还能再看看我师父吗?他不是醒了吗?让我看他一眼,说两句话,随后……”
他似是不忍,轻轻咳了一声,道:“随后便送到人间去吧。”
栖洲太像神,又太不像神。人总说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可栖洲心里牵挂的东西太多,那些被神明称为俗尘杂念的东西,是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辞年对此心知肚明,他却从未想过要劝栖洲改。
他不愿,不能,也做不到。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和栖洲一样,都只是长得像神的凡夫俗子罢了。
结界撤回,两人推开了紧闭的厢房门。屋内,一个半透明,却已经健全的魂魄,正举起辞年上午递给他的那张符咒,对着窗框透入的细微阳光看了又看。
这魂魄的容貌与前世的道人并无二致。
栖洲望着他,就好像望见了那一世子虚山上的皑皑白雪。
他许久未见的师父,真的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鸿雁托书喜讯已至
他的魂魄永远是干净的,就如子虚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即便转世的他已经不是栖洲的师父,可他捏着符咒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白鹤时,眼神里透出的那一丝微芒,还是将他灵魂深处那永远不回改变的模样显露了出来。
魂魄没有对栖洲说话,反而看了看辞年,疑惑道:“这就是……你那相好的?”
栖洲一愣,他想过师父醒来之后的无数种情况,却没想到从这长者口中蹦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的不着四六。显然,罪魁祸首就是旁边立着的小狐狸。这家伙听了师父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就差真从屁股后面钻出个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晃起来了。
“那个……栖洲你听我解释……”辞年笑嘻嘻道,“师父醒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我怕他跑出去了,就胡乱说了个身份让他进屋来,你看师父不也挺听话的嘛!”
师父听了这话,缓慢地点了点头,更加确信道:“你一定就是我徒弟了。”
这话倒是没错的。栖洲暂时不跟辞年计较这相好不相好的问题,他望着那立在窗边的魂魄,尽管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若此时下界投胎,也能转世为人,但这魂魄毕竟受过蚕食,还缺那么一点才算完整,想要在来时成为修仙之士,便不太可能了。
但师父一生所愿,本就是修得大道。
栖洲恭敬地稽首道:“师父,是我。”
“你是我徒弟……”魂魄尚未复原,行动都格外缓慢,那魂魄缓缓抬起手,指了指栖洲,又忽然慢慢转了向,指向辞年,“你是我徒弟相好的……”
辞年脸一红,忙摆手:“师父咱先别提这个了……您知道您徒弟在这就好!”
魂魄不解:“不是你说你是我徒弟相好……”
“不不不我没说,是您听错了!哎呀……”辞年手忙脚乱,恨不能跳起来捂住师父的嘴,但就算只是个魂魄,师父也是栖洲的长辈,无论如何这动作还是过于粗鲁,转了半天,小狐狸只能拼命比划着,不断做出“嘘”的手势,只求师父能打住,别再提什么相好的这回事了。
但玩闹归玩闹,师父的魂魄终究缺了什么,不能长久地在外逗留。辞年胡乱闹了几句,便将屋子留给栖洲,自己则钻出来,在院子里替他们守着。栖洲才是最想见到师父的那个人,这点宝贵的重逢时间,就让他们师徒二人叙叙旧吧。
尽管轮回转世早已抹去了师父关于栖洲的一切记忆,但只要魂灵不灭,总还有重逢的那天。
夕阳渐渐沉下,辞年坐在门口的回廊上,晃荡着双腿。手里捏着那被风吹入院中的竹叶,细细将叶上的薄灰擦了一遍又一遍。等到那片竹叶被擦得锃亮时,他终于舍得抬头,鼓起脸微微一吹,看着那边细小叶子随风而起,飘上高高的屋檐。
竹叶打着旋飞起来,再落下时,恰好将辞年紧盯的视线带向了院门。门是虚掩的,并未锁死,可即便夜色渐浓,辞年还是从那窄窄的门缝里,窥见了一角洁白的衣袖。
有人在那!
辞年猛地跳起来,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飞快跑向门口,大声道:“哎呀!我怎么忘记关门了!”
他抬手一堆,门却朝着他的方向撞来,他一掌拍上去,险些给木门拍掉漆,门外的人也是一愣,惊叫道:“这可是你的门,你砸这么用力,坏了我可不管!”
这声音不是安文显!辞年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一半,但转念一想,即便不是安文显,来的是别人也不合适!他反应极快,忙打开门,一个响指,点亮了院内廊下的所有灯笼,灯光亮起,门外那人一脸错愕,辞年定睛一看,这才大声笑道:“小天鹅!你来啦!”
云鹄只觉得这嗓门实在过大了,他摸摸耳朵,怪异地扫了辞年一眼,道:“你喝假酒了?”
辞年“呸”了一声:“我不许你这么侮辱天街酒坊的掌柜。”
云鹄松了口气:“这才像你。”
辞年虽是开了门,却没有迎他进去的意思,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云鹄便觉得不对了:“你干嘛?”
辞年道:“你找谁啊?”
云鹄道:“我师父啊……他不在自己院子里,可不就只能在你这了吗?”
辞年道:“那你得等会……”
云鹄疑道:“干嘛?”
辞年压低了声音,道:“他在房里。”
云鹄又道:“你这院子就这么大,他不在院子里,自然是在房里的,怎么……是不方便我进去么?”
辞年猛地点点头:“对,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