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奇怪的是,他料想当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这一剑格外顺畅,眼前的人仿佛没有筋骨,也没有血肉,只是一层空空荡荡的皮囊,哪怕被一剑剖为两半,也一滴血都没有流。辞年一愣,转身应付另一个,这次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面前年闪过的影子,剑光映出了他的轮廓。这东西五官呆板,脸上还有两坨并不均匀的红,生得极为粗糙,可与之相反的,是他敏捷的身手,和轻盈的体态。
第一剑,辞年甚至未能刺破他的铠甲。但辞年没有给他第二下的机会,一道落刃由上而下,将眼前的“人”劈作两半。
依旧是没有血肉,也没有骨骼。
因为眼前的东西根本不是人,而是纸扎。辞年突然明白了这一切的关窍。这样能自由活动的纸扎,难道是第一次见到么?那围场里一切祸端的起源,不也是这么一条塞满了长虫的大蛇纸扎么?
他明明把一切都想通了,却又想不通了。
那什么都没做的贺栖洲,又凭什么要搭上自己的人生和仕途,去替一个从未谋面的罪魁祸首顶下罪责?长安明明就是他的家,这一步一步走下来,竟让他这个最无辜清白的人,成了无家可归的逃犯。辞年一扁嘴,下手越发狠厉。
馥瑾是无辜的,贺栖洲也是无辜的,甚至现在被追到山上无路可走的他也都是无辜的,可为什么这么多无辜的人,要替别人背负罪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刀光剑影,纸扎倒了一片又一片,辞年清掉了一大片,便立刻要去帮贺栖洲,却没想就在这转身的空档,他听见身后一阵呼啸的风响,来不及回头,一阵刺痛炸在他背上,辞年吃痛惊呼,猛地转过身,才发觉那层层叠叠的纸扎人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了几个提着灯笼的侍从。
他们提着灯,一动也不动,手中的灯笼照亮了那一方区域,正映亮了几张掩在树影下的面孔。
这些躲在背后的人,恐怕才是这场追捕的罪魁祸首。辞年忍痛咬牙,提剑便要上前,可这脚步还没迈出,背心便传来一阵吞噬般的剧痛。他伸长了手,却怎么也够不着那背上的东西。
贺栖洲挑过下最后一剑,忙赶回辞年身边。他一把那贴在那人背上的符篆,用力扯下,这短短片刻的功夫,辞年已是浑身发抖,满头大汗。
这东西实在阴邪至极。
将符篆取出,拍在受术者背心,它便能吸取此人的灵力,速度之快,吸取之狠,用片刻之间敲骨吸髓来形容都不为过。可这玩意要是用了,能将受术者的灵力化为己用,倒也不是什么一无是处的东西。
可它邪就邪在,被吸出的灵力,无法取出,也无法再用。
眼见着这符被扯下,明明吸饱了灵力,却在瞬间碎作齑粉,贺栖洲心头顿生怒意。这东西不仅损人,还十足十的不利己,实在不知将它做出来的人怀了一份怎样的心思。
“徐尚书倒是没说错。”掩在灯笼后的人轻轻一个响指,周围那些已经斗得残破不堪的纸扎瞬间着火,火焰吞噬它们,也不过短短一瞬。这人语气戏谑,悠悠叹道:“你们是不会伤人的。”
“你们到底要什么?”贺栖洲搀起辞年,握紧了手中的剑,“直说吧。”
“圣上要的,不过一个国泰民安。”那人的脸藏在阴影里,始终看不真切,“无奈有人功高震主,不知悔改。”
贺栖洲道:“我刚才说了,直说,阁下是在朝堂当中混迹太久,忘了人话该怎么开口么?”
这话已经足够刺人,但那人却毫不在意,他伸出手,指了指辞年,道:“把它交出来,或是你亲手结果了他,你这条命……”
“说完了?”贺栖洲打断道。
那人沉默片刻,又道:“若是诛杀妖邪有功,往后……”
贺栖洲不再听下去。手中的流霜剑尖点地,他咬牙,用力划下一个大大的圈,随着这白光乍现,一层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这头是他们,那头是追兵。这人见贺栖洲连话都不让他说完,竟怒极反笑:“贺大人,哦不,已经不是贺大人了……这世上,怎么还有你这么蠢的人?”
贺栖洲冷哼一声,搀起辞年,往身后的山坡上奔去:“阁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贺某向来蠢得无可救药。”
越往上,林子越密,路也越难走。辞年修炼了许久,恢复灵力的速度提升不少,那符篆虽然阴毒,但好在只往他身上拍了片刻,并未将他的灵力吸食殆尽。贺栖洲攥着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颗砗磲,小小的珠子扔散着暖意。贺栖洲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辞年笑道:“我没事……”
贺栖洲温声道:“练功没偷懒,自然有长进。”
辞年回过头,看向已经越来越远的细微灯火,道:“那东西,能挡他们多久?”
贺栖洲道:“不知道。”
辞年又道:“我们会逃到哪里去呢?”
“也不知道。”贺栖洲想了想,又道,“不如,先去江南吧。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么?”
辞年微怔,道:“你们不是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南,追兵会不会追过去?”
贺栖洲道:“追过来了,再跑就是了,你四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六条,难道还跑不过他们么?”
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辞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可即便境况如此难捱,两人的手却越牵越紧,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贺栖洲沉默一会,突然道:“你可得加油啊。”
辞年不解:“加什么油?”
贺栖洲道:“赶紧成仙,然后把我一起带走。”
辞年点点头,却又突然摇头:“我成不了仙了,你都把我给糟蹋了……”
“……”贺栖洲脚下一趔趄,险些栽倒过去,他空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脑袋,犹豫半晌,终于叹气道,“我没糟蹋你……”
“啊?”辞年脑子一顿,脚步也跟着一起停了下来,他愣愣地看着贺栖洲,似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贺栖洲望着他,一时也觉得好笑,道:“你……你起来,应该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吧……”
辞年道:“当然有哪里不对了!”
贺栖洲无奈道:“那你……就顶着这个‘哪里不对’,徒手拆了我给你设的那么厚的障壁,也挺有本事啊……”
辞年闻言,这才开始细想。自己那日起床后,还真的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他在屋里窜了那么久,又是上房又是上墙的,竟连一点腰酸背痛都没有。难道说这臭道士……真的什么都没做?
一想到他什么都没做,辞年竟更生气了。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辞年道,“那你亲我!”
贺栖洲一头雾水:“我……亲你又不是一两回了……”
辞年又道:“那你亲了这么多回了!为什么不糟蹋我!”
贺栖洲竟觉得自己这话怎么说都不对劲了,糟蹋了,他得生气,没糟蹋,他更生气……横竖话是说不明白了,他干脆一把拉住辞年的手,继续往山顶奔走:“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就去江南,行不行?”
“好。”辞年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在扯开话头?”
贺栖洲咳了一声,道:“江南什么都有……”
辞年不依不饶:“你就是在……”话音未落,他竖在头顶的耳朵又动了起来。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虽然很轻,却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这群人着实令人心烦,连个嘴都不让人好好斗……辞年叹了口气,紧紧抓着贺栖洲的手,用尽全力,往更高的地方奔去。
他们逃了一夜,身后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响了一夜。黎明将至时,二人终于攀上了最后一个平台,这里离山顶已经很近,翻过这道岭,就要到另一座山脉上去了。辞年顶着闷热的空气奔逃一宿,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早已是筋疲力尽。
贺栖洲再次拔剑,以流霜的剑光照亮前路,带着辞年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乱石堆外:“秦歌以前来过,说这有个隐秘的洞窟,咱们藏进去躲一阵……”说着,便让辞年替他举起流霜,而他走入石坡,拨开杂草,细细探查。
“真有这么个地方?”辞年道,“你是不是……早就打算逃走了?”
贺栖洲翻开一块山石,道:“是。”
辞年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贺栖洲叹气:“总有万一,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与其让你什么都知道,还不如能拖一天是一天……”
辞年嘟囔:“你是不是不信我……”
贺栖洲轻笑一声,又翻出一块大石头,他无奈道:“你这脑袋瓜里,怎么一天到晚的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辞年顶嘴:“明明你更奇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一边说自己不会骗我,一边又什么都对我隐瞒,我总得猜你要做什么,又总是猜不对……”
贺栖洲翻石头的手一滞,顿时沉默。
辞年看他不动了,怕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也忙跟着闭了嘴。两人静默一阵,贺栖洲突然转身,从那山石堆中爬了出来,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