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羽连连点头,老泪纵横,已是泣不成声。
贺栖洲笑道:“师父,别哭了,没准七月十五我还回来,到时候记得别锁门,给我供点吃的……”
这话若是换了平时,叶怀羽一定狠狠在他后脑勺上削一下,再呸上几句“兔崽子”、“一天到晚竟说胡话”。可到了当下,他竟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沉默着点头,将手从贺栖洲掌心里抽出,隔着冰冷的木栅,轻轻拍了拍贺栖洲的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盈满热泪,他哽咽道:“好,好……师父听你的,说话便算话……”
静谧的牢房中,师徒二人隔着栅栏告别,叶怀羽年纪大了,在冰凉的地砖上坐久了难免腿疼,他蹒跚着起身,贺栖洲也尽力搀扶。他讨厌告别,可有些再见,却不得不开口言明。
贺栖洲道:“好了,师父,该走了,往后的路,就让徒儿一个人……”
轰然一响,牢房外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惊诧的喊叫,叶怀羽一惊,险些再次坐倒在地。贺栖洲忙搀了他一把,将脸贴在栅栏上,极力往囚笼外望去。惊叫声极为短促,只响了不过片刻,便没了一点动静。
就这点人?
贺栖洲觉得蹊跷,忙问:“师父,你进来时,牢房里有几个看守?”
叶怀羽道:“三、三四个吧……不是很多。”
三四个人看守关押重犯的天牢?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可没等贺栖洲想明白这其中的蹊跷,下一阵嘈杂便接踵而至,那是粗木折断的声音,一根又一根,一截有一截,这牢中仿佛闯进一阵飓风,这风带着难以压制的怒气,要将这搅得天翻地覆才肯收手。
贺栖洲心下一沉,忙招呼叶怀羽快走,叶怀羽虽是腿软,但一向很听徒弟的话,见他这样着急,必定有事发生,也立刻掉了头,沿着路便要走。可没走两步,这地面便一阵剧烈的震颤,这次响起的不是折木声,而是石块成堆落下,砸向地面的坍塌声。
与此同时,贺栖洲牢房侧面的墙壁上扬起一阵厚厚的灰,贺栖洲忙退向另一旁的角落,捂住口鼻,做好了十足的架势,准备迎接这不速之客。
可这牢房里除了漫天的烟雾,竟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墙壁坍出一个洞,这洞是从隔壁牢房打穿的,看样子,隔壁并没有关押凡人。破洞不小,将近一人高,而且不是被一点点凿穿,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打穿的。
贺栖洲慢慢放下手,看向那阵弥漫的烟雾,好一阵沉默后,他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他冲着那破洞的方向,缓缓伸出了双臂。
下一秒,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影,狠狠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将他撞得向后退出好几步。
贺栖洲无奈道:“还是让你找来了。”
“骗子!”少年头顶的耳朵向后一压,如他痛骂的语气一样颤抖,“糟蹋了人不认账,你是大骗子!”
“我……”贺栖洲刚想辩驳,那人便疯了似的撒开他的怀抱,一脚踢断了牢门的木栅栏,“骗子!臭道士!大骗子!”
辞年委屈红了眼。没人知道这几日他过得多苦多疼,他每日坐在窗边,想问的问题太多,却找不到一个可问之人。那只落在他手上的鸟儿,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辞年瘦削,跟着他一并从洞里钻出来的秦歌却没这么幸运,他吃力地猫着腰,从矮了大半截的地方钻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公子,咱下次能不能把洞开大点,我出来一趟也不方便……”
一见到他,贺栖洲脸色一沉,刚才面对辞年时的温柔和无奈一扫而空,他冷声道:“你还想有下次?”
秦歌一听,忙钻出来,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旁气哼哼的辞年:“你自己说说,你搞得定他吗?你能让他不追过来吗?你能让他不劫狱吗?”
贺栖洲沉默。
秦歌一拍手上的灰:“那不就是了!你都搞不定他,我能吗?我算哪根葱啊他能听我的?”
“行,秦将军几日没见长本事了。”贺栖洲一咬牙,笑着挤出一句话,听得秦歌一阵恶寒。
秦歌哆嗦着负隅顽抗:“你闭嘴吧,我都听见了,你糟蹋了人家不负责。”
“我……”贺栖洲只差没当即捡起地上一块砖给他砸过去,“不说话是能死?这点事都办不好……”
这说话间,辞年已经把牢房的栅栏拆了个干干净净。听到两人的话,便立刻回过头来,红着眼道:“你就是糟蹋了人……”
“没有……不是……”贺栖洲被他俩这一左一右的绕进去了,这话不是不能说,只是这话总该关起门来说,他无奈道:“这牢房里指不定还关了别人,咱们在这聊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合适吗,这是天牢……”
辞年一撇嘴:“牢里哪有别人!就那几个守卫,都被我放倒了。”见贺栖洲诧异,他忙补充了一句:“没杀他们……就是打晕罢了,不打晕,我怎么过来!”
贺栖洲闻言,神色突然紧张,他道:“你再说一遍?”
辞年摸不着头脑:“不打晕,我怎么过来……”
贺栖洲摇头:“上一句。”
辞年道:“牢里哪有别人……”
这话说完,秦歌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这可是天牢,居然只有三四个看守?这几个人要是武艺高强倒也罢了,从他们这一路顺利闯入的架势,就知道那几人并无真材实料,不过草包二三。
可这偌大的天牢,居然只关押了贺栖洲一个人……
“不好!”秦歌缓过劲来,忙道,“赶紧撤!”
话音未落,漆黑的走廊尽头突然传出一阵笑声,那声音乍听陌生,可细细品来,竟有几分熟悉:“来都来了,就别走了,都给我拿下!”随着这一声令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空荡的走廊里瞬间沸腾起来,无数伏兵不知从哪钻出,竟齐刷刷朝他们涌来!
立在门外的叶怀羽一惊,赶忙往牢房内跑,贺栖洲见他赶来,眉头一皱,一咬牙,将他拉入屋内,低声道:“师父,还记得徒儿说过的话吗?”
叶怀羽一愣,用力点点头:“记得……”
贺栖洲又道:“醒来后,无论谁问,都说你是受我胁迫,你不计前嫌来看我,劝我向善,我却不知悔改,还将你打晕,跟着同伙窜逃。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也保住钦天监,听明白了吗?”
叶怀羽点头道:“明白……”他回答时,声音又苍老了几分。
贺栖洲一咬牙,冲着那人微微弯曲的后脖颈便是一击,秦歌忙接住那瘫软的老者,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十数年的岁月,全都印在了他眼角眉梢的细纹,和鬓边的华发里。贺栖洲拉起辞年的手,走到栅栏边时,又突然折返,将他拜师时赠与的玉佩从师父腰间摘下。
这么些年,他给师父送了多少东西,唯有这个,是他一直贴身佩戴,寸步不离。
往后,就连这最后的念想,都没有了。
贺栖洲垂下头,拉住辞年的手:“走。”
辞年心里不忍:“你当真要与我一起走了吗?”
他明明能猜到这答案,却还是要问一遭:“这一走,你的前途就没了,你的家可能也没了……”
贺栖洲毫不犹豫,面向汹涌而至的官兵,一咬牙:“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奔袭远何处是归途
狭小的过道里挤满了人,这阵仗……贺栖洲是早该猜到的。
天牢是为了引蛇出洞设的一场局。要引出的这条蛇,正是他们询问许久,却苦苦得不到下落的辞年。如今这一出,不过是抓住了辞年的软肋,逼迫他现身罢了。
“流霜!”贺栖洲抬手,辞年忙从背上将剑解下,可还没把剑递过去,那流霜便应声出鞘,蓦的飞入了贺栖洲的掌心。握剑的下一个瞬间,一道剑气激荡而来,着剑气凶悍,却不锐利,化作一道疾风,将围在前方的追兵全部打散,硬生生震开一条路来。
辞年来不及惊叹,跟在贺栖洲身后,随着他往前狂奔,秦歌紧随其后,两人将他夹在中间,护得严严实实。逼仄的空间里,剑光亮成一片,贺栖洲收敛着力道,唯恐伤了人,可即便如此,这重重围堵也已经阻挡不住他的步伐。
辞年在中间,倒还算轻松,可苦了在后面替他护航的秦歌。秦将军一向是个带头冲锋的,被一群人追在后头喊打喊杀的窝囊他还真没体会过。贺栖洲前头喊一声“小心”,他便立马惊觉起来,只见一身材瘦小的官兵从缝隙里溜了进来!
秦歌一急,忙揪着那人的衣领,将他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低头”。虽然不知为何要低头,但辞年跟贺栖洲还是照着做了,下一刻,辞年视线里闪过一片黑影,他抬眼一看,那瘦小的官兵正尖叫着,横过身子,从他们头上斜斜飞了出去,正砸在前头那一排人身上,把他们砸了个四脚朝天。
贺栖洲“啧”了一声,喊道:“你下回能早点喊吗?头都差点给你削掉!”
秦歌极为不服:“你能耐你到后头守着!”
两人嘴斗着,手上的功夫却不见听,流霜的剑光闪过一阵又一阵,秦歌的剑并未出鞘,拳脚功夫却格外了得,几人一阵搏斗,竟真的从这人山人海中杀出一条生路。天牢的大门就在身后,而且越来越远,辞年缓过神,这才真正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