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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洲 (虚骨生莲)


  月光如水,流淌在她月白的裙衫上,她从前也是穿着这样素净的裙子,这一年多未见,徐问之再见到她,竟有种置身梦境的恍惚感。她立在墙角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表情。
  两人站在墙头,月光却没能让他们留下影子。贺栖洲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小狐狸自己修炼的屏障术,正如之前在竹溪村时那样,只要他将自己藏起来,便能隐于无形,不被人察觉。
  “徐……尚书。”张茸鸢开口,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措辞堆砌出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徐问之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看见张茸鸢,更不知道眼前的那个茸鸢姑娘,是怎么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头发虽然重新梳理过,可一头的珠钗却再也没了踪影。头上只有一个素色的木簪子,除此之外,耳环,手串,全都没了。
  她的发丝微乱,脸上也没有粉黛,若是在从前,徐问之还会由衷夸赞一句“清水出芙蓉”,可如今,她的脸上只有悲戚和苍白。她眼角低垂,挂着泪痕,神色竟有几分恍惚。
  徐问之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得低声问着:“究竟怎么了?你……不是入宫了吗?怎么会出来了,又如何是这副模样?”
  张茸鸢抬起手背,轻轻抹了一把脸,笑道:“求而不得,就是我这副模样。”
  这答非所问的架势,快把徐问之都弄迷糊了:“这又是从何说起呢?”意识到张茸鸢如今的身份,徐问之忙收起了恻隐之心,他敛去慌乱和惊讶,后退一步,缓缓行礼道:“惠妃娘娘,您不该到此的,方才您叩门,是微臣一时震惊,才会放了您进来,您是后宫的嫔妃,不该……”
  张茸鸢一愣,哽咽道:“你也要与我如此生分了吗?!”
  “……不该如此行事。”徐问之的话被打断,可他只是顿了顿,没等到那人的下半句,他便继续道,“微臣这便送您回去。”
  “回去?”张茸鸢又是一愣,她缓缓抬脚,往前一步,可她进一寸,徐问之便退一寸。眼前的青衫公子,竟连头也不肯抬起来,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她顿住脚步,长长地叹了口气,连呼出的空气都在颤抖。她道:“徐郎,你不愿见我了吗……”
  徐问之皱眉,仍是不肯抬头:“惠妃娘娘,您不能这么称呼微臣,此乃僭越。”
  “不要叫我惠妃娘娘!”张茸鸢一声断喝,两行清泪滚了下来,她脸上早已没了脂粉,可这泪光一闪,还是映出几分鲜红的影子。她扯过袖子,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甚至不惜将自己柔嫩的脸颊擦出红痕。她看向徐问之,嘴角一咧,含泪笑道,“惠妃这个名字很好听吗?我没有名字吗?不要叫惠妃娘娘……叫茸鸢,叫我茸鸢啊!”
  徐问之被逼得没了法子,只能大退一步,又行一礼,语气更为恳切:“惠妃娘娘!自重!”


第一百零六章 惜往日再不似从前
  张茸鸢闻言,脸上悲戚的表情似是凝住了。
  她从没想过,这样生疏的话语,竟然是从徐问之的口中冒出来的。她愣愣地看着后退几步,向她行礼的徐问之,喉头发紧,泪珠挂在眼角将落未落,足足半晌,竟是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你我……”她哽咽道,“你我当真要这么生分……”
  徐问之抢白道:“娘娘是主,是后宫的宠妃。微臣只是朝堂中的微末之人,合该有礼有节。”
  “你这说的什么话!”张茸鸢哭嚎一声,疾步向前,死死扯住徐问之的衣袖,“你忘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你当初对我说过什么?你说你心悦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将来就是不做官,也能与我双宿双栖,这些话你不记得了吗!”
  徐问之一惊,赶忙撇开手中的袖子,那截袖子在两人中间来回拉扯,拧成了一个结。徐问之见挣脱不了她,不得不拉回袖子,这一下没控制住力道,竟把张茸鸢带了个趔趄。自小便是金枝玉叶,从小姐到小主,家里人从不让她磕了碰了,如今这一跤,她摔在了徐问之的脚下,整个人愣在当场,许久未言。
  眼见她不动了,徐问之又怕她摔出个好歹来,他连忙理好袖子,又赶过去将她搀起,没等他双手伸到一半,张茸鸢便醒转过来,她猛地抓住徐问之的手臂,像藤蔓攀住枝桠一般死死纠缠:“徐郎……你不是这样的,你不该是这样的,你从前待我极好,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哪怕要天上的星星,你都恨不得摘下来送我……”
  徐问之声音极低:“人总该向前看。惠妃娘娘,别闹了,让微臣送您回宫。”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张茸鸢攀住他的手,恨不能从他的臂弯里汲取所有的力量。夜色深深,她望向徐问之时,那眼里的深潭却映着月光,她急切道,“你不懂,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回去了,我在宫中不会再有出路,我的母家,我的将来,全都没了,已经没有了!你……”
  她疯了似的拉扯着徐问之的衣袖,差点把他半截衣襟都扯了下来:“只有你能救我!徐尚书,你是徐尚书啊!你一定能救我!”
  “娘娘要我如何救你。”
  与方才的隐忍不同,此刻的徐问之仿佛变了个人,他低垂着眼,冷冷看着在他跟前哭求的张茸鸢,大半张脸都隐在月色无法顾及的阴影里。那张脸,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张茸鸢能看个真切。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可在她抬头看向徐问之的脸时,那哭泣竟戛然而止。
  徐问之又道:“惠妃娘娘今日,都从徐郎叫到徐尚书了,也是颇有意趣的。”
  声音依旧冷得像冰。
  张茸鸢张了张嘴,肚里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头,面前的人生着徐问之的容貌,穿着他最常穿着的那件青衫,却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了。她看了又看,眼睛颤动了好几下,这才轻声道:“徐郎……你听我……”
  徐问之抽回手,缓缓起身,望着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道:“宫墙很高,宫门很深,惠妃娘娘是已经入宫的人,何必再执着于过去。徐某不才,没有什么过去,只是个身份低微,家境贫寒的书生,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有幸为国献计献策,也是承蒙了陛下的青眼。”
  张茸鸢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忙道:“徐大人……如今是尚书之位,哪有低微这一说!我就算身在后宫,也知道徐大人如今朝中得势,是皇上钦点的礼部尚书……”
  “那惠妃娘娘今日到访,只是为了道贺么?”徐问之道,“微臣谢过惠妃娘娘,夜深了,娘娘请回吧。”
  话说了一箩筐,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张茸鸢跪坐在地,裙摆沾了落叶和污泥,可此刻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回宫?宫里等着一个再不会个给她未来的皇上,还有一整个需要她肩负的家族,还有皇后,还有宠妃,还有无数个曾算计她或被她算计的人,有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
  张茸鸢想风风光光地活下去。
  她将眼泪和委屈全都忍下,恳切道:“徐郎……你当初说过的话,难道都不记得了吗。是,我当初是弃你而去,可我有苦衷!家中弟弟还小,连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能担当重任,还有谁能顾得上我整个家族?我想盼一个如意郎君,一个能助我扶持张家,能让我托付终身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徐问之本是侧身而立,听了他的话,那隐在月光里的脸微微露出大半。他看着她,眼中依旧没有波澜,许久,他才轻声道:“那娘娘,不是已经盼到如意郎君了么?”
  张茸鸢一愣:“我……”
  徐问之的声音极轻,轻到藏在墙头上的两人支起了耳朵,才能勉强听个真切。他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拢起了袖子,缓缓蹲下,将张茸鸢扶了起来,轻声道:“娘娘深夜寻访,口口声声让我救你,可如今,我连发生何事尚未可知,又如何救你?咱们有话不妨直说。”
  徐问之的手很温暖,即使隔着薄袖,她也能感觉到那人掌心里的柔软。她赶忙起身,将宫中发生的事和盘托出。无论她如何辩解,徐问之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那张本该最熟悉的脸,此刻竟像个结了冰混了泥的水潭,无论投入什么石头,都寻不到一点波澜和涟漪。
  待她说完,徐问之道:“惠妃娘娘,想让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么?”
  张茸鸢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可这话是事实,她来此地,盘算的不就是这个么?姑娘犹豫片刻,只得垂下头,轻声细语道:“是……还请徐郎,帮帮我,也帮帮我的……”
  “不可能。”徐问之缓缓抽回了手,理了理袖子,怕张茸鸢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不可能,惠妃娘娘,微臣爱莫能助。”
  张茸鸢急切道:“怎么不可能!你如今在皇上面前备受重用,连后宫里都知道,你是皇上钦点的礼部尚书!你若是帮我……”
  徐问之道:“惠妃娘娘,您是后宫嫔妃,您的事是后宫的事,微臣是礼部尚书,我只能顾及前朝,也只能打理礼部。这事离微臣实在太远,我帮不了。”
  “再说……”徐问之又道,“太傅大人位高权重,您既然费劲千辛万苦逃出了宫墙,怎么不去寻他,反而跑来寻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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