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那吞吞吐吐的模样,贺栖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无事,我就先回去了。”贺栖洲一颔首,“往后得了空,徐兄记得来喝茶。”
“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啊?”辞年听够了故事,赶忙斟了一壶茶,笑嘻嘻地给贺栖洲递上,“那什么梦妖,当真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他来寻我呢,居然能变成我的模样,倒是十分稀奇!”
贺栖洲笑着叹了口气:“你就知道稀奇,你灵力远超于它,它哪敢动你?也就敢欺负欺负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罢了。更何况……”
辞年道:“何况什么?”
“更何况,陛**带金龙,有天子之气庇佑,本就是勾不走的。”贺栖洲神色凝重起来,“这才是令人费解的。”
“你的意思是……”辞年动了动耳朵,“这妖怪,明知道自己动不了皇上,也还要去动他?它是不是傻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要是我,明知道这块肉我吃不动,我才不去吃呢,留着牙口干什么不好!”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贺栖洲思忖片刻,又道:“那蛇呢?”
“蛇?”
贺栖洲点头:“那条纸扎蛇骨,不也是一堆蛇撑起来的么?它们不成气候,没了蛇骨支撑,也不过是一盘散沙,那他们又是为什么,铆足了劲头,要往长安去呢?”
“这……”辞年也费解起来。
明知无果的事,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妖怪可不像人,没那么多有志者事竟成,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励志信念,妖更纯粹,也更像动物。郊外遇着野兽时,人不如野兽,野兽便会欺来,但人要是胜于野兽,便能将其赶跑。妖邪之物也是如此。
孟胤成贵为帝王,有着全天下第一无二的命格。未登基时,气势微弱,不成气候,被妖邪侵扰尚有可原,但他登基十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六皇子。天子,一个正值盛年的天子,即便没有灵气的屏障,那些妖魔鬼怪也该知道,自己是伤不了他一根毫毛的。
辞年思索许久,笑道:“我知道了!”
“说说看。”
辞年一本正经道:“天子不会被妖物侵袭,那总会被妖物惊吓吧?毕竟是人,谁还能没个三灾六病的,要真吓出个好歹来了,可不算是被妖怪伤了的,全怪他……”辞年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自己不争气!”
“可吓他,又有什么用呢?”贺栖洲道,“皇上正值盛年,兄弟和睦,唯一有逆反之心的三王爷也已经伏法。膝下虽有皇子,但实在年幼,要拥立新君逼宫……恐怕也太早了吧?”
“逼宫是什么……我不清楚。”辞年道,“但我知道,我要是人,我怕什么,你偏偏弄什么来吓唬我,那我就离你远远的,往后也不再与你亲近了。”
贺栖洲闻言,沉默许久,恍然道:“你说得对……”
是他考虑得太多了。什么加害和逼宫,是他把一切筹谋都计算得太远了。后宫里有了妖异,所以皇上不会再亲近惠妃,这对于身居高位的张茸鸢和太傅都是不小的打击。这么一想,思路倒是被打开了不少。
梦妖本就不是什么强大的妖怪,要是真为了加害孟胤成,为什么不弄个更凶更狠,更让人招架不住的过来?张茸鸢为了后宫的地位,是绝不会主动加害的……可看她今日言辞恳切,说自己是为了重获圣宠,才用花香引皇上过来。
那就只能是花香了。
有人利用了张茸鸢的心切,对她的花做下手脚,最终导致的结果,无非就是两个。要么她卖弄妖术,谋害君上;要么,她卖弄妖术,虽非本愿,但依旧伤及龙体。
无论哪一种,最终导致的结果都大同小异。
厌恶妖异之术的孟胤成,不会再给她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而与她同为一家,助她入宫后快速晋得妃位的太傅,恐怕也难辞其咎。
又是太傅……
贺栖洲只觉得汗毛直立。藏在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想扳倒太傅的,究竟是皇上,还是那个藏在暗处,从未明面交锋的方丞相?他竟不知道这纵横交错的罗网里,到底是谁借了谁的手,又扼住了谁的咽喉。
明月高悬,辞年吃光了点心,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他像往常一样,轻轻跃上石桌,伸出手,轻轻将贺栖洲紧皱的眉间抚平。贺栖洲抬头,正见那柔和月光透过辞年毛茸茸的耳朵,映亮了那张永远带着笑的脸。
“旁人如何,我都不管。”辞年道,“我只要我在意的人,和我最心悦的道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等我成了仙,就带你一同逍遥快活。”小狐狸低下头,眼神明亮:“等我有了本事,我就再也不要看到你皱眉了。”
贺栖洲无奈,只得握着他的手指,顺势在脑门上抹了两下,将眉间平展:“小神仙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敢反驳。”
两人对视一眼,都漾起笑来。月华倾泻,微风习习,只有在这小小的一方庭院里,那些俗世纷争,朝堂争斗,才能暂时被抛诸脑后。贺栖洲轻声道:“等忙过这阵,咱们去江南吧。”
辞年道:“江南好!”
贺栖洲笑道:“江南有美人——”
辞年闻言,脸色一变,佯怒道:“美人怎么了,这天下谁都没有我美!”
贺栖洲忙附和:“是是是,小神仙美艳绝伦,不可方物,全天下所有的美人摞起来,都摸不着小神仙的脚后跟……”话音未落,一只圆润的鸽子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了贺栖洲的头上,这鸽子伙食太好,已近球形,落下来时,甚至砸歪了贺栖洲的发冠。
见此情状,辞年哈哈大笑,却还是伸出援手,替贺栖洲捉住了鸽子,他捧着圆球似的鸟儿数落道:“你看看你,还吃,都不会飞了!”鸽子“咕咕”两声,略有羞愧地垂下头,却伸长了自己两条小细腿。那腿上,果不其然又是一封信。
一见信,贺栖洲便没了玩笑的心思。他飞快理好发冠,取下信件展开,借着月光和廊下的烛火逐字读来。
辞年捧着鸽子,立在一旁,见他神色渐渐凝重,也心生好奇,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怎么了?”
“是傅独传来的信。”贺栖洲收起字条,稍稍平复的眉间再次拧起,“张茸鸢跑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两心隔莫若不相逢
“跑了?”辞年一惊,“你不是说,那些女子都住在后宫里,后宫的墙那么高,一层套一层的,她怎么能跑了?她也会武功?”
贺栖洲道:“不清楚,只是现在傅独既然发了消息,就说明宫里都知道了……这夜半三更的,她能逃到哪去……”
“会不会是回家了?”辞年猜测,“你不是说,她家里很有权势么?莫不是跑回家求助了。”
“不会。”贺栖洲道,“她现在是戴罪之身,冷宫禁足是受罚,要是再被人抓着逃回本家,那家人恐怕要受更大的牵连。她不会往张家跑,更不会往太傅那跑。”
“那她……”辞年想了又想,眼睛一亮,“她会不会,去找徐大人了?”
“徐问之。”贺栖洲经此提醒,也开始顺着思路考虑起来,“现在丞相腹背受敌,后宫不宁,他在前朝也不得安宁,皇上的逆鳞,满朝文武没谁不清楚。家族帮不了她,如果要求助,那就只有求助一个,在皇上面前还算吃香,能说得上话,也不必避险的人。”
那必是徐问之无疑了。
别的不说,这要是被宫里人抢先一步,找到徐问之那,发现张茸鸢确实在这……徐问之身为外臣,私见戴罪嫔妃,这罪责,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贺栖洲想到这,便再也坐不住了。徐问之已经足够艰难,要是在这时出了什么岔子,再被拖下水,他就真的前途无望了。
长安的夜是热闹的,没有宵禁,大街上的人们三三两两,摇着扇子乘着凉,即便已经夜深,却还是有不少百姓在外散步。两人绕过街巷,避开人群,摸到徐府的屋顶。贺栖洲本是不屑于以这样的方式进院的,但如今这情况,已经不容他们明目张胆地从大门进去了。
辞年身手敏捷,动作灵巧,不一会的功夫,就从屋檐上摸了过去。小狐狸一纵身,跃进了树丛,轻得仿佛一阵风动。贺栖洲看他那位置极为隐蔽,也跟着跳了下来,两人一左一右,蛰伏在灌木中。辞年探出头,那一对耳朵露在外面,实在过于显眼,可要是戴上斗笠,只怕会更加显眼,索性趁着天黑,快点寻着人送回去要紧。
贺栖洲一落下来,正好将辞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两人在树丛里推打了一阵,忽然听得一个骤然拔高的声音。即便满带着震惊,两人还是立刻听出了端倪,那就是徐问之的声音,正从院子的东南角传来。这里离东南角还有些距离,从哪声后,两人说话的声音又变得极低,再听不真切了。
此时要是窜出去,恐怕会打草惊蛇。辞年思索片刻,一把拽住了贺栖洲的手。他从耳朵上拔下一小撮细细的绒毛,将其塞进了贺栖洲的衣襟里。没等贺栖洲说什么,便一捻指诀,口中吐出几句咒语。言罢,还不忘招呼贺栖洲一句:“闭眼。”
贺栖洲老实闭眼,再一睁开,两人便已不在灌木丛中,而是在院东南角的墙头上,而墙下立着的,正是满脸震惊的徐问之,和形容憔悴的张茸鸢。这个姑娘,果然还是寻到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