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洲尚未睁眼,就听得耳旁一阵悦耳的鸟鸣。
如春风拂柳,那啼鸣和缓轻柔,他缓缓睁开眼,被阳光照得目眩。很显然,这已经是孟胤成的梦中。贺栖洲抬手一看,手腕上的银线牵往前方,而眼前的石板路,正通向一片春意盎然。
这梦倒是别致得很。
人常说梦魇吓人,容易勾人心魄,实则不然。真正在梦里施法害人的,从不会在梦中造出怕人的景致,若是一开始就吓得人屁滚尿流,那觉可就醒了,还谈什么下一步。越是想要的,越是贪恋的,也越是割舍不下的。舍不得,放不下,便流连忘返,沉醉其中,直到沉睡的人日渐虚弱,入梦的妖怪便露出真面目,一下吞尽所有魂魄。
能在孟胤成的梦中见到明媚春光,贺栖洲倒并不奇怪了。
他抖了抖袖子,将银丝收入袖口,缓步向前,朝着那步入花园的小口走去。
越往前,这沿路的花儿就像是生了脸,它们在风中摇曳,散发着细微的幽香,可无论走过什么花,它们都只留下了同一种芬芳。这香味显然是个引子,而且这味道,一定是孟胤成所喜爱的,也熟悉的气味。
贺栖洲不再多想,他顺着小路缓缓向前,终于在拐过无数个弯后,听见了一阵甜腻的轻笑。那笑声忽远忽近,不知是从哪个缝隙里冒出来的。贺栖洲充耳不闻,只继续往前走,这梦里就一条路,虽然曲曲折折,但好在没有分岔。
贺栖洲越往前走,笑声便离得越远,可就在他拐过又一个弯时,那已经远去的笑声,又突然被一阵风带了回来,仅是一个瞬间,那缥缈到几乎没有的笑声,又着了魔似的飘回他身边。这一次,这笑更近,更大声,也更放肆。
“这是谁家姑娘,笑得这样好听?”贺栖洲柔声一问,却没得来回应。
那笑声一愣,又冒出一阵银铃般的咯咯声。贺栖洲立在原地,也不动弹,只是笑了笑,又问了一遍:“姑娘不敢见我……是怕羞么?我不怕羞,快出来让本公子一起芳泽。”
这话一出,那笑声便更近了,这一次,那声音就像贴在耳边似的。贺栖洲也不扭头,也不搭腔,只装作没听见似的,又挤出笑脸道:“原来姑娘不敢见我,难道……是貌若无盐,不敢见人?”没等这笑声再出现,他便轻轻道:“那便算了吧,本公子……最看不上丑陋之人了。”
那声音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服气,贺栖洲佯装不闻,便要转身离去,谁知这一回头,来时的那个弯便不见了。层叠的花丛后,一扇红木小门虚掩,而门的那头,竟立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这女子一身裙装,满头珠翠,玉指纤纤,捏着一柄罗扇,正正挡住了下半张脸。
而她露出的那半张脸上,一双明亮的,墨绿的眼睛,正带着笑意,定定地凝望着他。
贺栖洲望着她,又笑道:“姑娘档一半,莫非真是丑若无盐?”
女子那带了笑的眼睛忽然一眯,她忽的放下了手中的扇子,目光里带上了一阵不快。这手一放下,贺栖洲便又笑了出来。两颊圆润,下巴细巧,眼角微微上挑,瞳仁的墨色里染着绿,这张脸,分明是辞年的脸。
只是这“辞年”配了个女儿身,倒看着有几分新奇。
这入梦的妖邪,还真修出了几分本事。
孟胤成虽为男子,却不是急色昏君。不沉溺后宫,更没有贪恋女色的污糟过往。若是普通梦妖,入梦后,必定是为男子化女相,对女子化男相,不必多精细,皮囊尚可,有得几句花言巧语,便能缠人一阵。而这只妖怪,显然通了人性。
它不仅看透了入梦者的心思,还能根据这人的偏好幻化。
如今站在贺栖洲面前的“辞年”,可不就是它幻化的结果么?只是这妖物终究道行尚浅,只依葫芦画瓢,将贺栖洲心头所好照搬下来,又见他是个男子,便顺理成章地化为了女相……旁的,就是想破了它的脑袋,它也猜不透了。
“原来是贺姑娘!”贺栖洲奇道,“来此游园么?”
那“辞年”咯咯一笑,道:“花园景色尚好,公子怎么不陪我逛逛?”
贺栖洲苦恼道:“我倒是想同你逛逛,只是我听闻一位友人入了花园来,我得找着他,才好休息呢。”
“辞年”眉头一皱,很是不悦:“什么友人,比我还重要么?”
贺栖洲一摊手:“你有所不知,那位友人是个求仙问道的,只是资质不佳,惊魂不纯。听说他贪财急色,又终日懒惰,一定是到这花园中偷偷赏乐了,你看见他了么?”
“辞年”轻笑一声:“你说那位公子?我倒是见着呢。”
贺栖洲道:“哦?那他现在何处,能否带我去看看?”
“我还当是什么人中龙凤……原来不过草包一个。”面前的“辞年”嘟囔着,轻轻一挥手,“公子,你倒是讨我喜欢,不如你来陪我吧……”话音渐远,眼前拢起一团轻薄的雾来,贺栖洲略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色又换了。
白昼不再,明月高悬。
他手中不知为何多了一盏灯笼,烛光柔和,却正好能照亮眼前的路。贺栖洲轻笑一声,想也不想,便提着灯笼往前走。路边的繁花依旧,只是那浅淡的香味渐渐浓郁起来。阵阵香风中,他听见一阵水响,还有一串清脆的笑声。越往前走,水声越大,如潺潺小溪淌过,而水珠里,还藏着一个女子的娇笑。
看来是找着了。贺栖洲深吸一口气,借着月光与灯光,加快了步伐。这梦中的一切都颇不真切,连脚步都格外轻快。他绕过层层假山,循着越来越大的声响前进,终于在绕过一片瀑布式的丝萝后,看见了那位让他好找的陛下。
以及一片氤氲热气的汤泉。
长安多汤泉,行宫也遍地都是,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梦里不仅有汤泉,有孟胤成,还有几个身着轻纱的女子,她们跑在汤泉里,只露出了上半截身子,各个窈窕可人,肤若凝脂。池边有烛火映照,可即便灯光昏黄,也未能影响她们的美貌。
贺栖洲定睛一看,那依偎在岸边,支着下巴看向孟胤成的女子,可不就是方才在寝宫里见着的皇后么!既然皇后在这……他细细一数,池子里整整七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都着着一样的轻纱上衣,在水中嬉戏游玩。而孟胤成背靠石岸,眼带迷离之色,他将这些女子一个个拉入怀中,又看着她们泥鳅似的溜走,竟也能高兴得满面酡红。
“孟兄。”贺栖洲立在池边,唤道,“该上岸了。”
孟胤成许是太久没听见“孟兄”这样的称呼,满带醉意的笑容凝滞片刻,他抬头,看向了隔着白雾的贺栖洲,疑惑道:“你是谁?走开走开,别挡着朕跟美人儿们玩乐!”
“再不起来,这水可要凉了。”贺栖洲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偷偷摸出一道符,指尖一弹,那黄符便飞快没入水中,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氤氲的水汽消失了,输送热水的潺潺溪流停了,岸边的繁花枯萎殆尽,连池边的青石都生满了青苔。孟胤成一愣,只觉得下半截身子仿佛置身冰窖,寒冷刺骨。
他突然醒了过来。再不见怀中抱着的美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雪白的枯骨。孟胤成惊叫一声,忙把怀里的东西扔了出去,枯骨入水,飞快下沉,透过这冰冷的池水,他看见,那池底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骸骨,而就在他的脚边,一颗森白的头骨,正用空空如也的眼洞瞪着他。
孟胤成大惊失色,他喊叫着,飞快地往岸边爬起,可不知为何,无论他怎么挣扎,那下半身就仿佛扎在水底,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忙抬头,看向匆匆走来的贺栖洲,喊道:“栖洲!!救朕!朕怎么……”
贺栖洲也没有多的话,而是飞快走到岸边,拉住了他伸长的手:“护驾来迟,陛下莫怪,先出去再说。”
繁花美梦瞬间成空。孟胤成仍不知发生何事,他赶忙攥紧了贺栖洲的手,想要从这冰冷的池子里逃出来。两人你拉我,我拽你,一阵挣扎,孟胤成的下半身仍像是被冻在这水底一般,是一动也动弹不得。贺栖洲见状,索性松了手,极为果断的,一并跳入了水中。
池水极冷,仿佛隆冬时节,在河川上凿开的冰窟。贺栖洲咬着牙,托起孟胤成的身子,这下,这位陛下是真的被他推上岸了。他半截身子伏在岸边,膝盖以下却扔在水里。岸边的灯火虽然昏黄,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照亮了池内的一切。
孟胤成的膝盖以下,本该光洁的皮肤布满瘢痕,那一道道痕迹,像极了什么人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腿。就在他看清了那痕迹的瞬间,一双白骨森然的利爪,从沁凉的水面下猛地刺出,那坚硬的骨节力道惊人,冲着他的双腿便抓了过来。
贺栖洲反应极快,竟凭空抽出一把利刃,极为精准地斩断了白骨五指的连接处,有多少手指,他便斩多少手指,溅起一片水花。一时间惊叫声四起,从山石,从枯死的花蕊,从已经干涸的流水口……无数凄厉的喊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孟胤成双腿没了桎梏,身体一轻,竟是被贺栖洲整个提着,从冰冷的泉水里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