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阳光尚好,可一拐进宫墙内,这晴好的天气也阴沉下来。贺栖洲脚步快些,将徐问之甩在了后头,这位礼部尚书也不怨他,只一拢袖子随着他继续跑,腰间香囊随着他的步子晃了两下,竟松脱开来,轻轻落在了地上。
贺栖洲听见异响,忙回过头去,替他捡起了香囊,道:“皇上怎么不好?宫外人多口杂,不好细问,这儿人少,你细说说。”
徐问之喘口气,道:“秦将军忙着清理围场,一时赶不回来,傅公公实在忙着走不开,只能来礼部托我寻你。没说什么事,只说不好,指明了让钦天监去瞧瞧……”
贺栖洲心下生疑:“不好该让太医瞧瞧,让钦天监瞧什么……”
“我也不知。”徐问之将香囊往衣襟里一塞,急忙跟上贺栖洲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寝宫奔去。
若不是今日这一遭,贺栖洲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进这后宫一趟。宫墙深深,一重又一重。两人走到第三重宫门处,便看到几个侍卫驻守在这,宫门内侧,是常在傅独身边跟着转悠的小太监。这小太监年纪不大,看着才十五六,一见两人来了,立刻挥手:“贺大人,这儿,往这儿走!”
两人闻声,脚步不由的快了几分。可这急匆匆的步伐,却在踏入宫门的前一秒被人拦了下来。驻守的侍卫行了一礼,道:“后宫重地,实在不适宜男子入内,贺大人倒是被召见的,徐尚书您……”
徐问之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要踏入后宫的地界了,赶忙后退两步:“是本官唐突。”
贺栖洲进了三重宫门,顾不得多说什么,便随着那小太监一路小跑。这后宫里的景致,确实与宫墙之外截然不同。他们跑过花园,满园的时令鲜花争相盛开,一簇簇一团团,每朵花都发了狠地绽放,唯恐自己比别人少了半分色彩。
含香阁门外,小太监终于止住了步伐。值守的太监一见他带着人回来了,立刻往里通传,又是两层门后,贺栖洲终于进了屋,见到了那位“不好”的陛下。
孟胤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可唯独那双颊泛着红,只是这红白之间对比得过于明显,倒透出一股不自然的病气……屋内,宫女太监们跪在一旁,瑟瑟不敢开口。床边的坐榻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拧着眉,面带怒意地打量着跪伏一地的人。
贺栖洲见状,赶忙前进几步,行下一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见他,面色和缓几分,下令平身后,她也没有多的话,只直截了当地问:“贺大人来了,那便还请看看,皇上究竟是着了什么妖怪,竟成了这个样子,可有救治之法。”
着了妖怪?贺栖洲不解,他抬头,看向仍躺在床上的孟胤成。陛下虽然双目紧闭,却丝毫没有病痛时紧皱眉头的模样,他面色柔和,沉静如常,甚至那嘴角和眉梢,还隐隐约约带着一阵喜气。似是在梦里遇着了什么高兴事,不由得沉湎其中。
“还请皇后娘娘明示,陛下这是……”
“张太医。”皇后一挥手,命跪在地上老人起身,“还请您给贺大人说说。”
老太医闻言,又是一哆嗦,他头发花白,想必是在宫里伺候一辈子了。贺栖洲不忍,又不好动手去扶,正犹豫的当口,傅独从床边踱步赶来,轻轻搀起老人,还不忘轻声叮嘱一句:“您慢些。”
在这场合,除了贴身伺候陛下的傅公公,怕是没人再敢搀这一把了。
“无妨……微臣无妨……”老太医跪得久了,起来得慢,看着屋里的架势,恐怕刚才已经遭了皇后一通怒火了,老人不敢多耽搁,赶忙冲着贺栖洲一点头,道:“昨夜里,陛下是在惠妃娘娘宫中睡下的……今日一早,便不知为何,起不来了。”
“起不来?”贺栖洲道,“可有唤过陛下了?”
一旁的宫女颤颤巍巍道:“回大人,唤过了……可陛下怎么都不醒,咱们娘娘也急坏了,这才召了太医……”
话还未说完,皇后身旁的嬷嬷便厉声呵斥道:“贺大人与张太医问话,有你何事?不分尊卑的东西,拖出去掌嘴!”
这事还没调查清楚,皇后便要掌掴了,贺栖洲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抢了那宫女的白,忙问到:“唤不醒,是如何唤不醒?是唤了毫无反应,还是陛下说了些什么?”
这话一出,即将乱做一锅粥的屋子又寂静下来,皇后看了嬷嬷一眼,那双凌厉的眼睛扫过众人,口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之语:“贺大人问什么,你们便好好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许隐瞒。”
那宫女吓破了胆,强忍着哭腔,轻声道:“是、是!奴婢这就说,知无不言,必定知无不言!”
昨天夜里,孟胤成召了惠妃侍寝。惠妃一向温柔妥帖,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前些日子因为蛇患,皇上对各类毒虫都颇为敏感,于是常往惠妃这来,渐渐地,这位惠妃娘娘就成了后宫里的新宠。
宫女轻声道:“陛下昨日过来时还好好的,一切如常,我们伺候娘娘和陛下用过晚膳,就自觉退下了,没出什么乱子啊……”
贺栖洲听到这,转而面向张太医:“那张太医今日过来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张太医答:“陛下正值壮年,身体一贯康健,除了前些日子为蛇患之事劳心劳力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今日微臣来看过,也并无异样,只是不知道……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就是不醒。”
“对了!”那宫女思索片刻,赶忙磕头道,“陛下今日说过话的!”
贺栖洲道:“说了什么?”
那宫女犹豫了一会,低声道:“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
“什么叫不太好听的话,得是什么话才叫不好听?”皇后闻言,脸色更是不悦,“小小奴婢,也轮得到你说皇上嘴里的话不好听了?该说就说,少卖关子,皇上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能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宫女显然是怕极了皇后,她声音发颤,道:“皇上说……美人,再、再来让朕亲一个……”
这话一出,寝室内竟寂静得如同冰窖。
那宫女自觉说错了话,不等皇后开口,便主动伏**体,狠狠磕了几个头:“奴婢不敢妄言!这、这确实是皇上说的,当时惠妃娘娘正照料皇上,奴婢就捧着茶盏在旁边,寸步不敢离,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
贺栖洲见皇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再听下去怕是要动怒了,便轻咳一声,道:“皇后娘娘息怒……”
“本宫没什么可怒的,皇上要紧。”皇后端茶抿了一口,似是不愿再抬眼看着满屋跪着的人,只低低道了一句:“贺大人,有法子就用吧。”
难怪这太医院都瞧不出毛病来,孟胤成今年不过二十九,无病无灾,身体强健,绝不可能因为急病而长睡不醒。贺栖洲再次踱步床边,看着面带酡红的人,思索片刻,道:“这事……倒也简单,也不必监正亲自走一趟了,只是微臣以为……我施法救援时,屋内不要太多人,以免发出些怪声,冲撞了皇上。”
皇后十分利落,一听这话,立刻将屋内的宫人撤去大半,人走后,还不忘关闭门窗。
贺栖洲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陛下此番情状,并不是遭了什么急病,而是中了邪。”
皇后惊道:“中邪?这深宫后苑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微臣探过,陛**体发凉,面色苍白,可双颊却红得厉害。人虽昏迷不醒,却没有病痛之状,反而露出笑意,似是在美梦中酣眠,不愿醒。”贺栖洲顿了顿,又道,“人散了,门窗一关,诸位可曾闻到什么气味?”
“气味?”
一说这话,满屋的人又纷纷伸长了脖子,拼命嗅闻起来。皇后举起手中罗扇,轻轻扑过几阵风,道:“似是……有什么香味。”
“禀皇后娘娘,这是花香。”张太医道,“似是……有玉兰的气味,沁人心脾。”
皇后道:“惠妃向来喜爱侍弄花草,前些日子,陛下为蛇患之事烦心,也是惠妃制了香囊,以香料和干花填充,送到皇上那去,皇上很是喜欢,说是悬在床边,连蚊虫都少了许多……”
贺栖洲了然:“这天下奇术众多,以香为媒,引人入梦,并不是什么难事。陛下此番情状,显然是有人在惠妃娘娘的花香之中动了手脚,于不知不觉中,损了陛下的身体……”
皇后皱眉:“这些事往后再说,惠妃就在这跪着,满宫里的人谁也跑不了。贺大人抓紧时间,先把陛下唤醒才是正道。”
“是。”贺栖洲不卖关子,应下声后,立刻将从怀中牵出一根银线,一张黄符。他将丝线的一头系在手腕上,另一头则系在孟胤成的右手食指上。自己则搬来椅子,坐在床边。
“还请诸位不要发出声响。”贺栖洲道,“微臣,这就去请陛下回来。”
话音一落,他合上眼,再没了动静。
第一百零二章 白衣客化身入梦来
梦境总带着几分玄妙,无论是谁,只要睡着,就会有入梦的那天。不少精怪以梦为食,也有妖异借着梦境暗藏其中,悄悄勾了阳气,神不知鬼不觉,便取走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