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胤成神色缓和几分,道:“太傅的为人,朕一清二楚,定不会冤了辅佐两朝的肱股之臣。”
覃魁行了一礼,归回队列中:“谢陛下。”
这偌大的朝堂,此刻却仿佛听不到一点声响。江桓玉跪在地上,仿佛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却好像连身后大臣的腹诽之语都能听清。
他们一定在笑他……
笑他攀附来,周旋去,最终只成为了黑白棋格间的……一枚弃子。
“这书信来来往往,总会有所破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孟胤成冷声道,“为迫使徐侍郎就范,你不仅以太傅之名,威胁临安知府,见徐侍郎不从,你就连他家中的妇人都不放过,徐侍郎为人诚孝,被逼得大病半月,你真当朕一无所知,真当你这瞒天过海的计俩,可以为所欲为?!”
“微臣……”江桓玉颤抖不已,哽咽道,“微臣认罪,是微臣怕担了罪责,逼迫徐侍郎顶罪!这信也是微臣写的!可……可微臣在得知徐侍郎父亲入狱后便已心生悔意,绝对没有再诬陷其母亲!请陛下明察!”
“朕已不想听你分辨了。”孟胤成一甩手中的玉坠,极不耐烦地回到龙椅上,叹了口气,“江桓玉,你担任礼部尚书不过半年,到现在,你可曾问过同僚,这礼部究竟是做什么的,礼部有何规章?”
“我……”江桓玉大脑一片空白,他跪了太久,这身子已经弯得几乎贴地。入京为官,实在步步惊心。从刑部道礼部,他本以为这迎合才是求胜之道。迎来送往,乐此不疲,背靠大树,只要会乘凉,就绝不会又饿死的那天。可到最后……
他将苦笑藏在眼里,江桓玉终于缓缓直起身子,又重重磕了下去,大呼一声:“微臣知罪,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第八十九章 棋局定胜负渐分明
这一脑袋磕下去,竟是长长不起,直到江桓玉被殿外的侍卫架走,他低垂的头也没有再抬起过。
满朝文武全都噤声,无人再敢多言一句。孟胤成背过手,拧着眉,深深叹了一口气,吩咐刑部彻查下去,必定让这位礼部尚书把知道的全都交代出来。
可谁都知道,他不会再交代出什么了。
弃一子,总好过满盘皆输。这礼部的天恐怕又要变了。
“人就押下去了?”贺栖洲道,“现在呢?”
秦歌道:“还能哪去了,刑部啊。哎你说……这江桓玉好歹是之前的刑部侍郎,这回进了刑部,这刑部尚书会不会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
“不会。”贺栖洲想也不想,“保他已经无用,刑部何必保他这一会,江桓玉这样的庸才,能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走一趟,也算圆他黄粱一梦。”他顿了顿,又道,“皇上可有继续追查这罪臣之女一事?”
秦歌思索片刻:“皇上倒是没提了,直说礼部尚书的事务,由礼部侍郎暂时担任,若还有合适的……”
贺栖洲摇头:“不会再有合适的了。”
叶怀羽闻言,眼睛一亮:“徒弟,你这意思是……小徐大人他,终于要熬出头了?”
贺栖洲笑笑:“是。”
徐问之不在当场,他若是在,一定会被秦歌和叶怀羽的欢呼声震个半聋,然后被秦歌举起,往空中抛上好几个来回。受了这么多苦,忍了这么多的磨难,这位傲立雪中的徐大人,终于要盼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了。
上元灯会,贺栖洲对徐问之的那番预测,可算要成真了。
贺栖洲喜道:“徐兄在哪呢,你们可见到他了?”
这一问,两人却都愣住了,叶怀羽作为监正,平日里无事不会上朝。而秦歌是上朝的,他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搜肠刮肚许久,他才道:“我……似乎没注意到徐大人。他上朝时该是在的,也许没有出声。不过陛下既然说了这礼部尚书让他暂代,这会他肯定就在礼部了,你要去找一趟?”
这时候去礼部,倒不是不行……只是礼部如今又在风口上,贺栖洲跑这一趟,钦天监会不会被人牵连?他望向叶怀羽,想征询他的看法,后者却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到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后,这位监正大人才回过味儿,忙笑道:“懂了懂了!你随我进宫,这眼看又要到中元了,咱拿个章程,让你去礼部问问这中元节办不办!”
贺栖洲笑道:“下官遵命。”
宫闱一重又一重,贺栖洲不是第一次走,只是以往,没有那么多同路人。虽是三三两两,但总归各有各的图谋,贺栖洲在礼部的院门外,看见了零星几个来自其他部的同僚,他们进进出出,都带着笑,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们传来的道贺声。
似是谁也不记得这礼部,刚折了一位尚书。
穿过拱门,转过院门,徐问之就在那里。他立在几层石阶之上,站在礼部的门口,对几个前来道贺的同僚笑得和善。礼部的人不知为何没有出来,大概都在屋里忙活着。那两位同僚笑得比徐问之更和善,一人道:“恭喜徐大人啊,这么多天,终于洗刷了冤屈,也总算能松口气了!”
另一人颇为愤慨道:“那江桓玉着实可恶,同属一部,本就该风雨同舟,他倒好,为了保全自己,把小错酿成大错,给自己召来祸患……好歹也是刑部同僚一场,怎么能知法犯法呢!”
徐问之哈哈笑了几声,道:“也是,还得先谢过刑部几位大人,往后的审查,可别被此人蒙骗过去。”
两人一愣,竟是同时笑出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又寒暄了一阵,两人见没什么好说的了,便纷纷笑着告辞,不一会就走得没影了。两人转过身的瞬间,徐问之面上的笑也立刻淡了下去。他看着二人走出院子,面无表情地拂了拂袖子,正要转身,却恰巧瞥见了在一旁树下等他的贺栖洲。
“贺兄?”徐问之眼里有了神采,他忙赶过来,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实,“你怎么来了!刚才刑部的人过来一趟,我没注意到你……你就在这树下等着?”
贺栖洲低声道:“恭喜徐兄了。”
徐问之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却还是摇摇头:“还没定呢,哪来的喜……里面还在清理江桓玉的东西,一时半会也不好进去。”
院东边有凉亭,平日里除了徐问之,没什么人会过来。礼部的人随着江桓玉的习性,不是每日奔走逢迎,就是终日叫一声挪一下,绝不肯好好干活。这也难怪徐问之辛苦,他过往从来也使唤不动这群人,只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能做完便好。
刚一落座,便有清风吹来,两人同时舒了口气,把这些日子的浊气和压抑都散了个干净。贺栖洲道:“天理昭彰,总不会亏了清白的人。此前我同你说过的,皇上是明君,不会苛待良臣。”
徐问之轻笑一声,点点头:“贺兄说得极是。”
贺栖洲道:“我刚才在院子里,看你和两位大人聊天……总觉得,此番事了,徐兄也通透了许多,不似从前那么……”
“迂腐?”徐问之这话一接,贺栖洲倒是愣住了,他哈哈一笑,道:“徐兄怎么这样说自己,不是迂腐,是清高。”
“清高放在山林里,是遗世独立。清高放在朝堂之上,就成了迂腐。”徐问之咧嘴一笑,望向院子那头,屋子的门开着,几个太监正帮忙把东西抬出来,那些玩意都不算名贵,却也不是什么街头巷里能淘到的贱卖品。几个小太监围成一圈,不时将脑袋抬起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们,便偷偷将值钱的分了,把那剩下的东西随便一包,匆匆提走。
“谢谢贺兄的鸽子。”徐问之收回视线,感激道,“如果不是你的飞鸽,家里人的书信也不至于传得这么快。不过现下鸽子不在,我心里高兴,修书一封寄回家去,恐怕要过些时日,那鸽子才能回来了。”
“不打紧,是秦将军的鸽子,要谢就谢他吧,我不过顺水推舟。”
徐问之道:“那罪臣之女的事,皇上竟没有再提了。”
贺栖洲闻言,说:“也许皇上一开始……便不是特别在意此事,只是朝局动荡,他总得寻个机会,替自己敲打敲打……”
多的话,贺栖洲不能说得太明白。徐问之虽是良才,却也是个按规矩办事的老实人,他未必能理解这朝局混乱中的弯弯绕绕,这次风波,与他本就是无妄之灾,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徐问之闻言,却没有什么反应,贺栖洲脑海中设想的愤怒和不甘,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只是静默良久,悠悠叹了口气——
“也是。”
哪来的那么多呼天抢地和心有不甘,这天下本就是君王的一局棋。良臣佞臣,贤才庸才……不都是这黑白错落间,被君主捏在手中的棋子么。能成为这颗棋助人披荆斩棘的棋,该是他徐问之的荣幸才对,一点磕磕碰碰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既不再提,那就是不追究了。礼部和内务府逃过一劫,白大人却遭了秧。”徐问之缓缓道,“早几日前,白大人便因家中女儿与罪臣之女偷梁换柱一事,被皇上责罚,那一身官袍,恐怕也穿不了多久了。”
贺栖洲奇道:“徐兄……竟也开始关心这个了?士别三日,果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