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结束,秦歌照旧回去巡防,没了白校尉后,这位将军还没培养出能替他挑大梁的下一位得力部下,在此之前,只能老老实实亲力亲为,再不能偷懒了。与二人分别时,秦歌还与辞年斗了许久的鬼脸,直到他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辞年才一副获胜的样子得意洋洋地冲着贺栖洲一抬眼:“是我厉害些!”
贺栖洲夸赞:“是,你最厉害了!”
家人的风波平息了,徐府的门前却掀起了新的浪。宫中人多眼杂,上午时,许多同僚没能见上徐大人一面,礼部的事处理得宜后,这徐大人便拖了个身体不适的名头早早离宫了。
这到了傍晚一收工,等了许久的大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徐府赶,就为了能与这准礼部尚书多走动走动,亲近亲近关系。一群同僚争先恐后,纷纷围在门口,又是叩门又是呼喊,将近半刻钟,才终于等来了开门的人。
门开了,冒出头的是一位老管家,他腿脚不便,行动缓慢。有几位大人等得不耐烦,一看门开了,赶忙递上拜帖,老人家架不住他们的热情,赶忙退了几步,摆手道:“不在,不在……我家徐大人不在家,也没同小的说他去了哪,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不在?”众人愕然,可老人家虽然腿脚不利索,手上却极快,趁着众位大人惊诧的空档,他飞快地将门关上,利落地下了锁。
此刻的长安城里,已经没有徐问之此刻想见的人了。
月光朦胧,树影婆娑。
徐问之拄着青竹棍,拨开及膝的野草。车夫将马儿带到水边,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拿起毛刷,趁饮马的空档,替老伙计刷刷毛发。棕褐的毛发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徐问之踩着那车夫口中调子的旋律,拐入了寂静的山路。手中的灯笼散着微光,徐问之走到树下,坐在了那块平坦的山石上。
已是夏深,玉兰不再开花。可他坐在树下,却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那浅淡的芬芳。
徐问之放下灯笼,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十分小巧,却格外精致。他捧着那锦囊,如同捧着一份珍宝,丝绸缎面是白色,扎口的系带也是白色,他从一片清透的白里,取出了一朵依然莹润的花。花瓣上有字,娟秀细巧,他将那花儿捧在手里,久久未言。
月光透过树影,正投在他掌心的花蕊上,徐问之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并非寻常女子。”
过了许久,他又道:“可……我不在意。”
风动了。稀疏的树影轻轻摇晃,那风很轻很轻,只吹动了书生手上花瓣的一角,那花蕊轻轻卷曲,面上的字也一同颤动起来。徐问之赶忙将花护在手里,接着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送我的花,每一片,每一朵,我都收得好好的。我病困之时无法见你,也明白你不敢见我的心思。可我如今……”
“我如今……”徐问之轻笑一声,怕自己藏不住话里的颤抖,“……我想见你!”
“馥瑾,我想见你。我从泥地里爬起来后,想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他又重复了一遍,语句更清晰,声音更洪亮,像那村头谁家的傻小子,捧着一朵小小的花,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思一般。他的声音漫过山野,又被风裹着送了回来,他大声道:“馥瑾!我想见你!我……”
风声更盛,随着风声一起来的,还有那瞬间馥郁的花香。徐问之嗅到香气,赶忙起身,手中的花却被风吹起,像一只翩翩起舞蝴蝶。那花儿乘风而起,在他眼前打着转,他伸手想捉,却总是扑了空,徐问之急得不行,唯恐那花被风吹走,可那花在他肩头盘旋一阵后,竟随着风向上飘起,略过了他的鼻尖,闪过他的眼睫,他赶忙扶着树,回过身,抬起头。
朦胧月光里,他想见的第一个人,正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被月光映亮了眼眸。那朵翩翩起舞的花,也终于在盘旋几圈后,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指尖。馥瑾笑得泪眼盈盈,她温柔地伸出手,道:“公子,别来无恙。”
第三卷 长安梦远(下)
第九十二章 秋叶黄狐仙嬉戏忙
夏日匆匆,转眼过秋。长安地处西北内陆,一入秋便多风干燥。
徐府栽的那几棵银杏经不住几阵西风,一夜染上澄黄。辞年推门出来,见了被风吹落的枯叶,才想起没过一阵,就又该过年了。人世这么长,不过是一年又一年,往返交叠罢了。一片金黄的扇叶被风带来,正落在他脑袋上。辞年耳朵一动,抓下那片干燥的黄叶,看着眼前铺满院子的枯叶,脑袋里慢慢浮出一个念头。
小狐狸腿一蹬,一脚踏上池内的假山山顶,他略略扫过一眼,伸直了胳膊,以自己为中心,用力抡了大半个圆。他指尖所向的地方,正渐渐卷起一阵风,那风托起落叶,在地上低低打着卷,那些金黄的落叶一离了地,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随着他的手指腾空而起,围着假山绕起圈来。
辞年将它们聚到一起,悬在空中的落叶不停翻滚,像是个硕大的圆球。他看了许久,确定把那灰尘都抖落了,才轻笑一声,打下响指。一声清脆,黄叶簌簌下落,堆在池岸边,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贺栖洲要是回来,就不必再请人扫地了。
辞年看着那冒出尖的小山丘,心中一动。他蹬腿跳起来,张开双臂,冲着那黄澄澄的落叶堆跳了下去。扑簌声乍起,枯叶像鸟儿般四处纷飞,辞年把自己埋进柔软的枯叶中,就像扑入一团细细的棉絮。蜀中潮气重,树叶落了地,不过几日便腐化成泥,绝不会像在长安一样干燥蓬松。
叶子堆里腾出一阵青烟,一阵抓挠声后,冒出头的不再是束着发的少年郎,而是一只顶着尖尖耳朵的雪白狐狸。叶堆太小,光扑进去还好,想打个滚可不太方便……
趁着家中无人,辞年打算放肆一把。
小狐狸铆足了劲,伸长前爪,在落叶堆里刨了好一阵,直把那金黄刨得满天飞。树叶很轻,稍稍用力就能让它们飘起来,辞年将那叶子山掏空了大半,正想给自己挖个门,造个小屋,头顶那块仅靠同类脆弱支撑的部分就塌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叶子落下来,将辞年埋在了里面。
下一刻,不服输的小狐狸又窜出头来,他抬起两只前爪,用力拨了拨脑袋上的落叶,一连甩了好几次毛,才将毛发里夹杂的黄叶抖干净。眼见造屋不成,辞年打算给自己扒拉个窝。可他刚一回身,就撞上了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是贺栖洲回来了。
那人一手提着糕点,一手背在身后,眼里尽力压抑着笑,正立在落叶堆旁,静静地看着他。
辞年一惊,想都没想就往枯叶堆里钻,谁成想这身子一转,竟把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露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眼疾手快的贺栖洲抓住了尾巴。这命脉都被揪着了,哪还有逃窜的可能?辞年无论怎么扒拉四肢,那尾巴就揪在贺栖洲手中,任他多努力,挥起多高的落叶,都只能原地踏步。
辞年见躲不过了,只得破罐破摔。尾巴还被人抓着呢,他就已经慌慌忙忙地变回了人形。这一变,原本就脆弱的落叶堆更是不堪一击。重回少年形态的小狐狸一翻身,趴在散了一地的黄叶里,心想着这下这人能放过自己了吧?可谁知他一回头,那人也跟着蹲下来,脸上笑意却更盛。
辞年顺着他的手一看,傻了眼。谁能想到这变回人形的狐狸,还有被人揪着尾巴不肯松的一天!辞年忙甩了甩尾巴,想让这毛茸茸的家伙从他手里溜出来。贺栖洲并没有用力揪着,只是轻轻捻住,见他挣扎,便顺势松了手,让那蓬松的大尾巴绕回身后。幸好辞年今日着的是短衫,这裤子留了尾巴的缝,也只是挂在胯骨上。
这要是穿着长衫……
“你怎么……怎么回来了……”辞年赶紧藏好尾巴,想撑起身子爬起来,可不知是太过慌忙,还是被贺栖洲看见了狐狸模样不好意思,他的每一脚都踩在落叶堆上,踏一步滑一步,折腾了半天,都像是刚才被揪着尾巴那样,原地踏步,一动不动。
贺栖洲却悄悄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把糕点往他怀里一放,大大方方一歪身子,与他躺在了同一堆落叶上。石板灰白,落叶金黄,抬眼望云上望去,便能看见湛蓝的天。贺栖洲道:“我不是给你留了条子,说我出去买点心了么。你真当我今日不在家?”
辞年今日没去看什么条子,他看着院子里黄叶飘飞,一时兴起便窜了出来。
贺栖洲又道:“看不出来啊,狐狸挺小,尾巴挺大。”
这话明明没什么不对,可一入了辞年耳朵里,就仿佛哪哪都不对!小狐狸那脸一阵阵的红,好一阵后,他才梗着脖子,抓起一把落叶,朝着那笑盈盈的人砸过去:“不准看,看了也不准记得!”
贺栖洲赶忙推开扇子挡了扑面而来的黄叶,大笑道:“又不是不好看,怎么还不让人看了!我不止看着你刨落叶,我还看着你给自己修了个房子,房子塌了,你才钻出来刨坑的,那坑刨得可圆了,比天上的月亮还……”
“闭嘴!”辞年羞得脸通红,他扑上去,抢了扇子,恨不能堵住贺栖洲那张嘴,“你胡说八道!谁刨坑了!你才刨坑!一天到晚就知道笑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