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动了一下交叠的双腿。白蝉立刻注意到,她轻声:“殿下不舒服?”
福纨摇头。
白蝉皱眉望向侍女,冷道:“这便是你们待客之道?”
那侍女吓了一跳,忙整个人伏在地面,额头抵着向上的掌心不断发抖。
“罢了,”福纨道,“烦你再去请一遍你家主人。”
侍女应声。就在这时,绘着艳丽图纹的木移门缓缓拉开。
福纨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是个身着繁复衣袍的高挑女子,大约比白蝉还要高半个头,手中懒懒执着一把折扇。
她这身衣服是纱制的,款式与中原十分不同,能透过衣袖看见她绘满鲜红图纹的小臂,除此之外还戴了不少银制装饰,行走间当啷作响悦耳极了。
福纨只瞥了一眼,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
女子下半张脸隐在折扇后面,仅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眼型轮廓如一尾鱼,上挑眼尾以丹砂绘了橙红的金鱼尾图案。
一瞥一望,那游鱼就跟活过来似的,美艳极了,也怪异极了。
木门在她身后合上,女子懒洋洋望向她们二人,语气透着傲慢:“家父病着,暂由妾身代理城主之职,殿下见谅”
说完她也不等福纨回答,便自顾自往上首入了席。
福纨没想到白玉京的城主竟是个这样特立独行的女人,愣了一瞬,方笑道:“孤久闻‘天上白玉京’,今日一睹城主芳姿,果然传言不假。”
那女子正在沏茶,闻言咯咯笑起来:“殿下是在夸妾身貌如仙娥?”
福纨立刻觉察到身后投来的犀利视线。她没敢再贫嘴,只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女子又掩唇笑了:“殿下不必这样客气,唤妾身白蝶夫人即可。”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白蝶夫人切入正题问她这趟来南疆所为何事。福纨没提疫病,只说自己为南疆赈灾而来。
白蝶夫人道了谢,又道:“殿下一路来应也看见了,白玉京没怎么受到旱灾影响,再往南的几个城也得了我们帮助,情况正在好转。您可在城内好好歇息几日,再启程回京。”
福纨心底骂了一句老狐狸,面上分毫不露,笑着答应了。
白蝶夫人留了二人用过午膳,方着人送她们出去。
离开城主府,福纨对白蝉道:“事情不大对。”
白蝉凉凉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福纨何等聪慧,立刻知道这人是翻了醋缸子,笑眯眯摸过去拉她的手。
白蝉象征性地抽了抽手,没挣开,便半推半就由她拉着。
福纨心想这人随便一脚就能踢得贺兰小王爷转体三周半,抽个手还能抽不出来?就装吧。她心领神会,得寸进尺扣住了她十指:“去玉器场逛逛?”
白蝉眉心一皱本想拒绝,眼下城内传染病的源头还未找到,贸然往人多的地方去很危险。最后拗不过她,还是跟着一道去了。
福纨说是逛市场,还真就是来逛的。
她蹲着翻看了几只白玉镯,品相一般,白则白矣,水头却不足。连看了几家都这样,她掂掂那玉佩,挑眉道:“你打量着蒙我是不是?这种货色也敢拿出来?”
她虽换了寻常服饰,气势威仪还在,那店家哪敢怠慢,忙迎上来:“哎哟小姑奶奶,不是不想卖您,是这几日真不剩什么好货……”
“最近没有新货,那老货呢?总不至于都卖完了?”
店家面露犹豫之色。
白蝉熟练地摸了银子出来。
老板这才压低声音道:“害,您二位有所不知,就半月前吧,突然来了一伙大商人,将我们整条街的好东西都收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还有剩下,要么是新开出的玉石,要么是压箱底的宝贝。”
福纨唔了一声:“商人?”
“嘶,说来也奇怪,我这店开了也有十多年了,从未见过那几个商客,”老板挠挠头,“听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福纨:“北方哪里?”
老板道可别为难我了,我这辈子没出过南疆,哪晓得北方人之间的区别?他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事,让福纨两人等着,自己往店内去。
半晌他鬼鬼祟祟摸了块银子过来:“别的我说不上来,只是,他们给的这银钱……似乎样式有些特别。”
福纨一看脸色就变了。她将那锭银子取来手中,神色凝重:“这银子,是那些人拿来买玉的?”
老板点点头,紧张道:“是啊怎么了?哎哎您看完记得还我啊。”
福纨抿唇不语。白蝉立刻补了两锭银子给那老板,道:“你这银子我们另有他用。”
老板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两人莫不是有点傻,哪有二换一这么好的事儿?
福纨此时已收敛了表情,收银入怀,随意道:“城内疫病这样厉害,你开门做生意就不担心吗?”
“担心?吃不上饭我才担心!”老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自那怪病流行起来,玉石出产就少了许多,我们拿不到货,您瞅瞅这条街,生意萧条成什么样!”
他愁眉不展地叹气:“也不知老王病什么时候能好,那么多采玉人,就属他技术最好,真是可惜了。”
福纨:“有采玉人得病?”
“是啊,”老板道,“您不知道吗?这病最早好像就是城西棚屋流行起来的,那儿住的大都是采玉人。”
离开玉器市口往城西走时,白蝉忍不住问了福纨:“那银子有什么特别?”
福纨面色阴沉,翻过银子亮给她看,只见底部被粗糙磨过但还能隐约看出官方铸印。
福纨道:“这是官银。”她唇角勾了勾,“我算找到了那几车被劫的‘赈灾款’。救命钱都要贪,就不怕噎死么?”
官银不在市面上流通,每一枚都有特殊铸印,除非融掉重铸,不然极难销去。那些人执着官银一掷千金,也只有在南疆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侥幸没被发现。
福纨想得更远。她一眼瞧出来,这些人恐怕不是普通强盗。
——若真是当地人抢了银,大可在南疆慢慢花销,反正这儿也没什么商家瞧得出区别。路子更广一些的,甚至可以将这批银子尽数融了重新铸过,从此高枕无忧。
可这批人不同,他们急急将这批银子换成玉器,只有一个解释,这批货恐怕是要运回北方。
劫银之人,或许就在朝中,甚至监守自盗也不是没有可能。
福纨想到此节,眉头紧皱,整个人都透着凛凛煞气。
“等我查个水落石出,定要叫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店家所说的棚屋区。这条街没什么人影,风吹过灰蒙蒙的黄泥石子路,路旁两排低矮木屋,两人刚往前走了几步,便觉察到那些木屋内投来许多好奇的视线。
福纨忽然扯住了一个低头从她身旁跑过的小男孩。
男孩没穿鞋,粗布衣服有些发硬,底下露出一双冻得发红的脚。
福纨蹲下来,淡定掰开他环抱的手,拎出自己的荷包晃了晃:“嗯?”
那男孩犹自嘴硬:“干嘛啊!这是我娘的钱袋!”
福纨挑眉,扯开荷包翻过来给他看,只见里面半毛钱没有,只装了几颗石子儿。
男孩脸色一下变了。
福纨道:“我身上不带钱的。这样,你答我几个问题,答得好呢,这位姐姐——”她手一指旁边冷冷站着的白蝉,理直气壮,“她会给你银子使。”
白蝉:“……”
男孩:“……”他不懂什么叫气势,那白衣姑娘腰间那么长一柄剑却看得明明白白,所以刚才压根没敢想去摸她的钱袋。
白蝉叹了口气,摊开手,修长如玉的掌心躺着枚碎银。
男孩眼睛立刻直了。
福纨微笑:“认不认识一家姓王的?”
男孩回神,警惕地上下打量她:“这儿很多姓王的,你要干嘛?”
“王金发,采玉人,前段时间病倒的那位,认识么?”
男孩抿唇:“不。”
福纨倒惊讶了,没想这小子嘴巴这样严实。她道:“你可想清楚,银子不想要了?”
还未等男孩发话,旁边一个男人觍着脸道:“大人,我知道那王金发家住何处,我带您去啊?”
男孩猛地抬头:“你!”他抬起双臂挡在那人前面,拼命挺起胸膛,好似虚张声势的小母鸡,“我不会让你们去的!带走王叔还不满足吗?你们还想做什么?”
带走了?福纨同白蝉对视一眼。
男人失去耐心,拎小鸡仔似的揪住那男孩摔到街边草垛里,一面直勾勾地盯着白蝉手中的碎银,伸手就想来拿。
福纨没理他,只拉着不断挣扎的男孩重新站起来,耐心道:“我们不是坏人,是想给他治病的。”
男孩眼睛都红了,不断挣扎,还想张嘴咬她:“你撒谎!上回那人也这么说!可王叔去了就没再回来!小玉和阿姨天天都在哭……”
福纨想想,伏到他耳畔说了几句。
男孩停下动作:“真的?”
“不错,”福纨骗起小孩来毫不脸红,“老板听说王家现在困难,打算出钱收了他们剩下的玉料。”
男孩皱眉:“可……可辛老板的伙计怎么会不认识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