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纨冷笑:“孤虽病着,却还没有糊涂。阁老大人,您这般岁数的人,竟也会白日做梦?”
宋阁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直骂她不识好歹,脸上却还得赔出笑,承认是自己糊涂,殿下不愿也就算了云云。
谁料福纨连多个眼色都没施舍给他,径自擦肩而过,往外去了。
周遭众人各自围了小圈聊天,都或多或少注意到这里,见宋阁老平白吃了那么大一个瘪,平素与他不对付的人都幸灾乐祸地暗爽起来。
宋阁老脸色愈发发青,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帝姬而已,眼下是女帝昏了头才信她的鬼话,往后他倒要看看,这人还能得意到几时?
***
大理寺殿宇森严,房屋构造深邃,且有不少地下建筑,越往里走,就越是阴森恐怖,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压迫感。
这地界血腥味颇重,走道与拐角处供奉着小神龛,都是些可镇百鬼的凶神猛将,有画像也有雕塑,幽幽烛光映着青面獠牙的神像,更添了几分恐怖之感。
福纨便走在这样一条走廊上。她本就不喜这样的肃杀之感,今日又是一人独行——寺正有事告了假,她只得一路匆匆疾行,谁知刚过拐角,却撞上了一个人。
“唉哟!”那人向后跌坐在地上,手中卷宗散了满地,眼泪汪汪捂着被撞红的额头。
福纨稳了稳,低头看去,忍不住“咦”了一声。只见那人穿着不合身的大理寺官服,身量纤纤,声音清朗,再看胸到腰臀的弧度,分明是个少女。
福纨愣了愣,她可从未听说大理寺还招过女捕快。
这姑娘抬起头来,鼻头红红的,眼睛像小狗一样乌黑圆润,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
福纨心软了一点:“你没事吧?”
姑娘呆呆望着她,猛地回过神惊跳起来,一边说“抱歉”,一边跪在地上收拾四散的文卷。她手笨,收了半天还是一团乱,又抬起头对福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福纨看不过去,蹲下来,三两下收拾好卷宗交还给她。
她吸吸鼻子:“多,多谢。”
福纨端详了她一会儿,忽觉出几分眼熟:“你叫什么?”
“啊?”她受惊地抬头又很快低下,小声说,“醉,醉娘。”
“你在大理寺当差?”
醉娘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细白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紧张。
福纨也不好逼问她,扶她站稳,道:“这没事了,你去忙吧。”
醉娘抱着卷宗,怯生生瞥了她一眼。福纨当她还有话要说,干站着等了一会儿,却见醉娘低头站着,恨不能整个人都缩到她抱着的卷宗背后去,只露出通红的一双耳朵。
两人默默无语,福纨扫过她抱着的那几页纸,视线突然一凝。
她一步上前,翻过第一张纸细细看了,果然,是一份验尸报告。
“你是大理寺的仵作?”
“唉……唉?”醉娘紧张兮兮地轻扯了她衣袖,为难道,“这个,这个不能给外人看的。”
福纨淡定:“不是外人就能看了?”她毫不心虚地翻出林相为方便出入而交给她的大理寺腰牌,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来协助你家大人查刘训案的,不信你且去问。”
醉娘将信将疑打量她手中的腰牌。听见少卿的名号,她睫毛忽地一颤,垂眸道:“知,知道了,那……大人请随妾身来。”
她看着柔弱,脚程却快,七弯八绕便将福纨带到了一处偏远的地下走廊。
这处比先前审问刘训的刑房更深入地下,甬道上下左右全是青石板壁,透出阵阵阴寒。即使福纨穿了冬衣,也不由觉得有些发冷。
她问还有多久,却见醉娘停住脚步,旋开一处石门:“到了。”
福纨原以为走廊已经够冷,谁知门一打开,竟像是开了一座冰窟,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还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像是腐臭,又像是蜡燃烧融化散发而出的刺鼻味道。
室内燃着幽蓝的烛火,福纨眯眼看去,待看清里头景象,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绕是她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那是一处宽敞的石窖,冬日还摆着冰盆,最惹眼的是房间正中的石台,并排躺着六七具尸体。
尸体以白布覆面,胸腹被整个剖开,血淋淋的心肝脾胃整整齐齐排在一旁。
醉娘似是习以为常,道:“您找刘训?他是东南角的那一位。”
第24章 问罪【二更】
室内寒冷,气味也好像被冻住了。可福纨瞅着眼前这一溜开肠破肚的尸体,老觉得一股尸臭在往鼻子里钻。
背后之人突然轻拍了一下她肩膀。
“白——”她下意识回头。
没有白蝉,只有醉娘睁着眼睛望向她:“大人不进去吗?”
福纨回过神,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想起那个人。明明早就习惯一个人了,怎么又凭空生出这等依赖心来?
这么想着,她鼓起勇气,抬步往停尸间内踏了一步。
醉娘跟在她身后挤进门,熟练地往一旁矮柜上放下堆成小山的卷宗,又拎起一只小木盒,快步走向石台东南角。
尸体惨白,剖开的胸腹空空如也,看得出放过血,阻碍视线的脂肪也早已被割走,只剩下皮肤连着筋络。两瓣夹子从头顶吊下,拎着他的皮肤,像肚子上展开了一双血淋淋的翅膀。
福纨忍住恶心看了一眼,险些没认出这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当日志满得意的刘监正。
她戴上醉娘递来的羊肠指套,轻轻推开男人闭合的嘴,在后槽牙处看见了一颗碎了一半的牙齿,里头黑糊糊的,应就是嵌了那毒丸。
福纨皱眉:“他是中毒而死?”
醉娘:“是。”
“什么毒?”
醉娘道:“……鸩毒。”
她短暂的犹豫并未逃过福纨的视线。她直起身,目光落在醉娘身上:“你瞒了什么?”
“我……我没……”醉娘慌张垂下眼,“看症状确是鸩毒无误,只,只是还有些疑点。”
“什么疑点?”
醉娘细声细气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许是妾身多心了,我向来如此,大人不必在妾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功夫。”
福纨干脆伸腿勾过椅子坐下了:“我不怕浪费功夫,你且说说看。”
醉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旋身取来那匣子五脏六腑,挨个摆出来,慢吞吞讲起自己的怀疑。她解释说,通常情况,人死后血液循环自动停止,若是毒从口入,那么积蓄毒素最多的应当是在脏器。
可刘训却不同。
这具尸体肠胃中的毒素微乎其微,反倒是四肢之中残留了不少毒物。她放下肠子,抬起他一只手给福纨看,只见五个指甲盖底下都呈现出一种青紫颜色,十分可怖。
福纨虽听不太懂那些理论,却也知道这颜色意味着什么,当下脸色就有些变化,道:“该不会……”
“妾以为,或许有人用别的法子给他下了毒,口中那枚毒丸,只是障眼法罢了,”醉娘说完,又畏缩起来,“啊,那个,我,我也是胡乱猜测的,大人……”
福纨安抚地对她笑了笑:“无妨,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醉娘咬了下唇,讷讷道:“嗯,可大理寺已经准备结案了。”
福纨道:“大理寺要结案那是大理寺的事,你慢慢讲,无论有什么线索都可以告诉我。”
醉娘犹豫片刻,方说她怀疑毒物是通过血液从外部进入体内的。可是,她细查了刘训身上的鞭痕,伤口干干净净,并没有哪处毒素骤然增加的迹象,可见鸩毒不是通过鞭打染上的。
另还有一事,这鸩毒通过血液发作要比饮下毒液缓慢许多,此人上午进的大理寺,傍晚时分毒发而亡,很可能在他被押解进寺之前,就已经遭了暗算。
福纨回想起那日押解刘训的几人,除带头的寺正之外还有一队捕快,想找到人应该不难。
她思忖片刻:“他从头到脚你都搜过了,还是没找到下毒的位置?”
醉娘点点头。
福纨起身绕着那尸体走了一圈。她初见尸体还有些害怕,此刻忙着苦苦思索,便自动忽略了那极其可怖的死相。她看得仔细,没注意到旁边醉娘正注视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狂热的光亮。
半晌,福纨起身道:“将他头发剃了。”
醉娘愣了一下,听福纨又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匆匆翻出了一把剃刀。她手脚很快,可见并非第一次摆弄尸体。刘训死了几日,皮肤表面开始发皱变软,刀片又锋利,一个不小心就会割破皮肤。可福纨在旁看着,只见她动作利落,三两下就剃光了头发,连半道伤口都未留下。
剃刀推过,粗糙的黑发缓缓飘落,显露出枕骨下方的一处红痕来。
定睛一看,红痕中央竟是一点小小的针孔。
福纨抿紧了唇。醉娘见状也是一惊,待仔细验过了毒,她对福纨点了点头。
这伤口四周残留着大量毒素,可见应是有人通过针尖对刘训下了毒。
福纨皱眉:“若结案,这尸体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