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蝉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伸脚将他灰头土脸的一张面孔拨正。
她垂眸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贺兰牙齿都给踢断了几颗,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嗯?”
她作势又要动手,宋贺兰何曾遇见过这等瘟神,当即魂飞魄散,忙哭丧着脸道:“大侠饶命!呜……大侠饶命!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
白蝉冷冷地:“你哪只手碰了她?”
宋贺兰抖如筛糠:“这,这……”他余光瞥见福纨,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扭头,“殿下!殿下救我!我是你堂哥啊——”
福纨走到近前,见他一脸红红白白的惨状,嫌恶地又往后站了点。她捂着鼻子,对白蝉道:“唔,这位是贤亲王府的二公子。”
那又如何?白蝉挑眉。
“你若揍他——”
宋贺兰眼中迸发出希望之色,却听福纨凉凉地说,“可挑些瞧不出痕迹的地方打。”
白蝉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他哪只手碰了你?”
宋贺兰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真想砍他的手。他惊恐道:“你,你不能……”
福纨上前一步蹲下,笑着看他:“贺兰小世子,这位姑娘的剑可快得很,你若不想缺胳膊断腿,便听孤一句劝。”
宋贺兰快吓疯了,点头如捣蒜。
福纨道:“第一个问题,你身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是她……”宋贺兰下意识看向白蝉,旋即缩起脖子,唯唯诺诺道,“是,是我自己喝多了酒,不当心摔的。”
福纨:“第二个问题,谁告诉你,孤在这宫里?”
“这……”宋贺兰还在犹豫,却见白蝉拇指一弹,挑开了剑锋。他慌忙大声道:“是,是宋阁老!是他说的!他还教我遣开宫女,能同您搞好关系是最好,若不能,搞出些有的没的传言也行。”
“唔,”福纨笑眯眯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夜见过什么人吗?”
宋贺兰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送命题,拼尽全力摇头,就差没把嘴缝上以表忠心。
福纨抬头,淡淡地:“你听见他说的了。现在怎么办,杀了吗?”话音未落,受不了刺激的宋贺兰翻了个白眼,已然厥了过去。
白蝉嫌弃地松开他:“不必。”
“万一他出去乱讲呢?”
白蝉摇摇头:“无妨,其实我今日进宫——”她看了眼福纨:“倒是你,你还好吗?”
福纨没回答,偏头瞅了她一会儿:“你方才……生气了。”她说得很肯定,眼神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白蝉别过脸:“啧,你都说了不喜欢他,他还那样胡来。我虽……却也答应过要护你周全。”
福纨眼睛亮晶晶的:“你确实生气了。”
白蝉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
不多时,福纨回到宫宴。她正盘算着若世子闹起来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上头起了骚动,她顺着众人视线瞧去,呼吸微微一窒。
千算万算,她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遇见她。
只见女帝含着笑招呼一女子进来。
这女子一袭白衣胜雪,身量修长劲瘦,腰间配着剑,这一切都不是她引人惊叹的原因。
是她那张脸——凤眼微挑,直鼻薄唇,顾盼间泪痣轻晃,糅杂了脆弱又艳丽的美感。这张面孔,饶是福纨已经看过无数遍,也不由惊艳,更别提在座的朝臣们了。
熙攘的殿内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她身上。
白蝉对那些视线视而不见,径自走到殿前,单膝下跪:“白某拜见陛下。”
女帝轻笑:“免礼,赐座。”
立刻有宫人摆好坐席请她入座,白蝉毫不客气地坐下,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暗自猜测起她的身份。
此人并不是正经的侍卫,却能在御前佩剑行走,喜怒不定的女帝对她似乎很是纵容,且同时,她还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人。
众人嘴上不敢八卦,心底各种桃色猜想已经炸了锅——大家没见识过她的剑,只见识了她的样貌,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奇怪。
福纨心中也很惊讶。她早就知道白蝉为大司马办事,却不知女帝竟会这样大大方方地将她引入宫中。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心中腹诽,想这人出场就出场,非要选在元宵夜宴这一天高调亮相,又不知勾了多少人的魂儿去。
几乎同时,倒霉催的小王爷也叫人扶着进来了。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从白蝉处转到了他身上——美人好看归好看,以后却能经常见到,被揍成猪头的贺兰小王爷可不多见。
可怜宋贺兰两只眼睛都肿着,迷迷瞪瞪,好不容易搜寻到上首坐着的福纨,立刻咧开嘴想要告状。他能想到的罪名可太丰富了——帝姬宫中私会匪人,被撞破后,还伙同奸人殴打皇室宗亲。
话还没出口呢,他视线一划,扫到旁边淡然坐着的白蝉,险些一个没站稳摔了。
等……等等,这是什么情况?他不过是出去溜达了一圈,那凶残的“奸人”怎么就坐到女帝身旁去了?不对,莫非这女人方才就在那里,而是他记错了?
凡是京城叫得上名儿的贵女他都知道个大概,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不是,她到底是谁啊?
宋贺兰一时被震住了,不敢胡乱讲话。
他不说话,他亲娘却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兰儿?兰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玉树临风的儿子出门去,变成一个猪头回来不说,看模样好像还吓傻了,这可怎么得了!
福纨饮了口茶水,施施然看去,只见下头乱作一团。
贤亲王妃搂着儿子,险些没忍住要飙泪,宋阁老脸色同样很难看。注意到她的视线,宋阁老忽地抬头望来,眼中闪动着怨毒之色。
福纨唇角勾了抹几不可见的笑意,冲他举杯示意。
宋阁老按捺不住,险些当场摔了席面站起来理论。
女帝皱眉:“到底发生了何事?”
殿内丝竹停了,乐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贤亲王妃抹一把眼泪,推推儿子:“你说呀,究竟是谁害得你这样?陛下正听着,定会为你做主的。”
这下,朝臣们酒也不喝了,天也不聊了,全都好奇地望向门口。
宋贺兰只觉整个人都臊得慌,恨不能地上立刻裂开一条口子叫他钻进去。他喏喏半天,道:“母妃,是儿臣自己不当心。”
“摔了?摔哪儿能摔成这样!”贤亲王妃急了,“这鼻梁唇角的淤青,哪里能撞得出来,分明就是有人——”
“娘!”宋贺兰提高声音打断她,脸涨得通红,“我说了,就是我不小心摔的!”
贤亲王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丈夫打断。
贤亲王也算聪明人,此时已看出有些问题。他招呼儿子过来落座,起身给众人赔了个不是,让大家继续吃喝,回头又安慰王妃不要过度担心,先让儿子好好休息一会儿,等回家再慢慢说。
既然正主坚称是摔的,女帝也懒得多过问,只请了个太医过来随意瞧了瞧,确定没有致命伤便允了贤亲王一家提前退席。
福纨并未太注意这一家人,她只顾着望不远处的白蝉,那人坐得笔直,膝上横着那柄长剑,垂眸盯着眼前的一杯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凭她的本事,一定早就知道福纨在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瞧,却偏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福纨心中五味陈杂,她本来担心白蝉若直直看向自己,恐会叫别人瞧出些什么,可眼下,白蝉当真一眼也不看她,她却又有些吃味。
她赌气似的收回视线,起身对女帝拱了拱手,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也要提前离席。
近来女帝对她很是纵容,没说什么便允了。
福纨独自走出长乐宫,听身后匆匆步履声。她怀着希冀扭头一看,又失望了一回——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却是萧太傅。
萧太傅四下一环顾,低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他神色凝重,福纨压下心底的烦躁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只示意福纨先跟着自己来。
福纨随他一路出了宫,又乘小轿撵赶到了太傅府。一路上,萧太傅都未多说话,只行色匆匆地赶路。福纨皱眉:“这么急……莫非林小姐出事了?”
“不,不是,”萧太傅抹了把汗,“是另一桩事。”
待进了房门,他遣退左右,从柜中取出一卷黄纸递与福纨。福纨展开一看,却见是自己从甘泉宫中得来的仕女图。
画中,与楚衡则容貌肖似的女子含着淡笑,目光温柔似水。
萧太傅道:“那日您留下了这幅画,臣斗胆,替您收了起来。”他顿了顿,犹豫道,“殿下,这幅画,您是从何得来?”
福纨合上画卷,瞥了他一眼。
“倒也不是什么别的,只是这画中之人……”
福纨直直望着他:“孤心中有数,萧太傅,你不必瞒着。”
萧冉神色起了些微变化:“您都知道了?”
福纨不说话,只将他斜睨着。
萧冉咬牙:“是,这确实是柔妃——您的生母柔妃。女帝曾下了令,宫中不许留任何她的画像。呵,她以为凭这就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