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纨维持着姿势没有动,片刻后,疲惫地摆摆手,退开半步:“孤无事。”
寺正这才顾得上去看她身后的人。刘监正垂头挂在房中,一动也不动,已然死透了。
“这……这……”
福纨抿唇:“去查!查出他究竟中的什么毒。还有,自他入狱以来,所有吃过用过的东西,全都给孤验一遍。”
话虽如此,她却并不抱多大希望。对方既然敢在大理寺动手,必然笃定了不会留把柄,哪怕要查,也很难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寺正本还没缓过来,这时回过神,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毒……毒?那,那他……这案子……”
福纨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刘训意图篡位,谋害今上,畏罪自尽。”
寺正小心翼翼地:“这刘训区区不过一个四品官,臣以为,他身后或许还藏着别人,殿下,要不要……”
“他什么也没说,线索断了,”福纨冷淡道,“要结案就结吧,要么,你自己去查。”
寺正忙赔了个笑:“臣哪儿那么大本事?自然是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看着他讨好的笑容,福纨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厌烦。她没再理会他,拨开忙着解尸体验毒乱成一团的狱卒,逆着人流朝大理寺外走去。
算算时间,从刘训入狱到她去审问,统共不过两刻钟的功夫,能在这么短这么精确的时间段里给姓刘的下了毒,凶手只可能是大理寺内部之人。
外头新鲜的冷风一吹,她脸上的血迹干涸了,黏糊糊粘着一绺绺黑发。她连擦脸也懒得,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乱走,一边想着心事。
路边的平民惊疑不定地打量她,纷纷避开。
拐过一个巷口,她忽然被挡住了去路。
拦她那人一袭白衣,干干净净,气质出尘,手中执一柄旧剑。
“殿下,”那人声音清冷,“怎得这般落魄?”
闻言,福纨眼神微微一晃,终于有了几分活气儿。她别过脸:“你不是躲着我么,这又来做什么?”
白蝉道:“左右无事,过来看看。”
她语气沉静,乍一听还是旧时模样,仿佛地宫那夜什么也不曾发生,只除了她客客气气称呼“殿下”——不是徒儿,也不是纨儿。
福纨垂眸不肯看她,生怕一眼就要忍不住。她压抑道:“既已经看过,可以走了吧?”
白蝉没说话,也没让开,直直挡在她面前,高出半个头的阴影罩下来,竟让她觉得无处可逃。
福纨皱眉:“你——”她抬眸看去,这一眼却叫她愣了片刻,只见面前的女子微微蹙眉,冷厉凤眼中显出一抹困惑神色。
福纨定了定神,下意识想绕开她,谁知错身时却被拽住了手腕。
白蝉一手攥着她的腕子,定定看向她,轻而慢地说:“殿下,你为何……总入我梦中?”
第23章 醉娘【一更】
福纨想象过她会来找自己兴师问罪,也想象过她会彻底无视自己,甚至想象过她直接提剑捅人,却万万想不到白蝉竟会当街拦人,只为了质问她为什么入她的梦。
——是你自己乱做梦,难道还要怪别人不成?福纨忍了忍,道:“做梦是寻常事,白姑娘莫要多想了。”
白蝉却不依,认真地说:“你说的不对,我以前从不做梦。”
福纨心说好哇你这是摆明了要赖上我。她道:“那你说说看,都梦到了些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白蝉的面孔可疑地泛出酡红。她视线躲闪:“问,问这做甚?”
福纨坦然:“先说好,若是我没做过的事,那一定是你自己虚构的,可不能赖我。”
白蝉困惑:“没做过的事?还能有什么?亲也亲了,还拉过手……”
这回轮到福纨脸红了。她一边脸红一边腹诽,心想你不懂的花样还多了去了。福纨轻咳一声,绕开这个话题,道:“那,你既然总梦到我,为何却不肯早点来见我?”
白蝉沉默下来。
时近傍晚,盏盏灯笼亮起,巷口处投来昏暗的微光,将她们的影子斜映在曲曲折折的石墙上。光看影子,俩人好似亲密无间地紧贴着。
福纨又等了一会儿,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宫去了。”
白蝉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她问:“殿下,那卷相柳图……等查完了,可否物归原主?”
福纨愣了一下,又听她补充道:“倒也不是想要那画,只是,那日我看到它,好像模糊想起了一些旧事。”
福纨道:“旧事?”
白蝉顿了顿,方道:“其实我……不大记得五岁上山之前的事情。但那天在地宫,我脑中突然多了些零散画面,不算太清晰,但……”她皱眉,“我隐约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
“忘记?”
她摇摇头,道:“兴许多看看那画,就能记起来了。”
福纨还是心软,见不得她为难,便答应了下来,约定三日后到太傅府上见面。
***
头顶悬着军令状的大理寺办事效率很高,一夜之间便写好了文书呈到女帝跟前。
司天监监正刘训的尸体已经验过,他中的乃是一种即时发作的烈性鸩毒,与此同时,仵作在他后牙槽中找到了一枚破损的毒丸,经裁定他们一致认为是刘训本人畏罪,于刑讯过程中咬碎毒丸自尽。
然而,福纨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真心赴死的人,绝不会在死前最后一刻露出那样怨毒又不甘的眼神。她曾试着给尸体敛目,无论如何也闭合不上——刘训死不瞑目,因为有人暗害了他。
女帝漫不经心道:“帝姬,你说呢?”
福纨保持沉默,半晌,道:“儿臣并无异议。”
事发当时只有她和刘训单独待在那监室中,若是他杀,第一个该怀疑的便是她。
女帝收回视线,她并不关心这蝼蚁一样的小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随口下了判决——监正刘氏一族意图谋反,处极刑,监副监管不力,抄家流放,其余诸人革职查办,整个司天监自此彻底废免不得再立。
此事不咸不淡地揭过,众臣转头开始商议南疆大旱之事,比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刘训,还是迫在眉睫的赈灾事项更重要些。
听闻南疆已经乱了起来,饿疯了的百姓根本顾不上什么律法,连上头运送的赈灾粮都敢一拥哄抢。当地已经隐隐有些暴|动的苗头,地方官眼看着压制不住,一天三封信向京中加急求援。对此,众朝臣各持己见,有人认为应当委派钦差大臣带着赈灾粮款南下好生安抚,也有些激进派,譬如大司马的人,觉得应当加派军队驻扎南疆,否则给再多的钱粮也是便宜了哄抢的刁民。
几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下朝时,福纨本打算往大理寺转一圈,谁知中途被宋阁老拦了下来。
这位阁老大人算起来是皇帝的堂叔,历经两朝,在朝中很有些威望,他一张褶子脸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问帝姬殿下近来可好。
福纨瞥了他一眼,道:“孤好得很,有劳大人挂心了。”
宋阁老笑容更甚:“那就好,那就好。那日之事,老臣还未找着机会向殿下赔罪,实在惭愧。”
福纨奇了:“大人何出此言?”
“这刘训狼子野心,竟敢谋害陛下。那日他在朝上胡言乱语诬陷您,都怪老臣眼拙,没能瞧出他的险恶用心,还险些冤了殿下,实在是……”
福纨瞧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模样直想笑。她哼了一声:“冤了孤?哪里有冤,孤腹中确实怀了孩儿,阁老大人莫不是弄错了什么?”
宋阁老被怼得一愣,赔笑道:“是,殿下既如此说,此事又交由胡太医看过,自然错不了。”
说这话时,他眼中精光闪动。福纨便知他并不老实,估计已经找了胡太医了解过前因后果,知道她是假孕。
宋阁老以为福纨定会心虚,谁料她只是笑了笑。
“大人是在威胁孤了?”福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若有本事,尽管告到陛下面前去,你我各执一词,孤倒要看看,她是愿意信孤,还是信你?再或者,赌她肯不肯冒这风险,剖开孤的肚子来看个究竟。”
宋阁老的表情险些没端住:“你——”他脸上横肉抖了抖,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殿下倒也不必激老臣,只是万望殿下珍重自身,别一个不当心吃错了东西,伤着‘孩子’不说,还祸及母身。”
“东宫的吃穿用度都由女帝亲自过问,大人觉得陛下会害孤?”
宋阁老眼中闪动着恶意的光:“老臣不敢,只是怕底下人做事不当心,疏忽了。殿下,您瞧大理寺不也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不还是叫那姓刘的服毒自尽了?”
福纨微微眯起了眼睛,没答话。
宋阁老目的达到,便也不多纠缠。他拱了拱手,另起了一个话头:“贤亲王的几位世子都是青年才俊,殿下若有闲心,可去他府上坐坐。”
福纨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宋阁老道:“与其等将来,贤亲王世子过继中宫得了储位,殿下要同京中无数贵女相争,倒不如您趁早讨了世子欢心,都是一族的手足,老臣定不会叫殿下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