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从不曾盼着过年。除夕宫宴,她作为“体弱多病”的帝姬自没有资格参加。楚衡则偶尔会捎三两样小菜给她,若说过年与平常有什么不同,大约只是宫外更热闹了些。
但今年却很不一样,离除夕还有两天呢,她就情不自禁地跟小孩似的期盼起来。
啊,是因为白蝉吗?
福纨素来认为已足够老成,但在那个人身旁,却还会不自觉地耍小孩脾气。
她在椅子里扑腾着翻了个身,将发热的面孔藏进掌心,忽地想起年少时读的诗:
“……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1)
今夜,或许她也会看着这轮明月想起她吗?
(1)《望月怀古》张九龄
第12章
隔日一早,福纨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就见院子里杵着一个陌生的小宫女儿。她探头探脑地到处看,见到她,慌张地行了一礼,说是女帝有事想找她。
福纨整个人睡意朦胧,只随意换了身衣服,就随她出了宫门。两人穿过御花园,拐了个弯,绕着御湖大半圈。眼看着越走越偏,她皱眉:“这不是去长乐宫的路?”
宫女道:“回殿下,陛下在养心殿等您。”
养心殿?福纨有一瞬恍惚。
从小到大,她只知养心殿里头躺着自己病歪歪的父皇,真正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皇后借口圣上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靠近。少时她调皮偷偷溜进去几回,那殿内黑乎乎阴沉沉,什么也看不清,隐约记得萦绕着一股药材味。
林如晖曾告诉她,皇帝躺在正殿深处。
“殿下,那是您的父皇,您该去看看他。”那年她趴在围墙上,低声怂恿福纨。
福纨鼓起勇气独自走进阴森森的大殿,轻声唤那帘后模糊的人影,却没有得到回应。养心殿常有宫人看守,万一被抓到还要挨板子,渐渐她也很少去了。
请安……不知女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哦”了一声,随口道:“楚侍中呢,怎么不是她来?”
小宫女神色有些慌乱,细声细气地回说,陛下不知怎的就恼了侍中大人,这几日都罚她闭门在家呢。再问细节,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绕过一处假山布景,两人终于到了养心殿后门。
漆门缓缓打开。小宫女停在原地,福了一福,示意她独自进去。
福纨将信将疑地跨过门槛,迎上了一位陌生的嬷嬷。嬷嬷似乎等了许久,见她来了,举起手中长长黑布条,打手势让她转过身去。
福纨皱眉:“你是什么人?”
嬷嬷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福纨定睛看去,只见她皮肤褶皱处,横亘着一道浅粉色的疤。
竟是……被人开喉除去了声带?
黑布绕了几圈,夺去视线。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福纨:“你……要带孤何处?”
自然是没有答案的。
嬷嬷鸡爪似的手从后方紧紧攥住她的手肘,引她慢慢往庭院深处走去。
路很长,她甚至疑心对方为了混淆自己,特地在院中多转了几圈。不知过了多久,鼻端终于嗅到了熟悉的药味。
身后的力道一松。
福纨独自站在原地,呆了片刻,试探着道:“有人么?”
没有回答。
她稍作犹豫,抬手扯下了黑布。
大殿密不透光,也没有风,四面的窗全被毡垫给塞了个严实。方桌的角落幽幽亮着几盏灯,她借幽暗灯光抬头看去,只见屋顶悬了块“中正仁和”匾额,下方另有两方小一些的宣纸,被雕花挡住了,看不清文字。
破败,陈旧,浓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呼吸一窒。
忽然,一阵飘忽的哼唱声,自左手内殿悠悠传来。
福纨屏住呼吸,心跳猛地加快了。她微弯下腰,往旁边挪了几步,一重又一重幔帐阻碍了她的视线,只隐约能望见宫室深处透着些光亮。
是谁?谁在唱歌。
歌声断断续续,可见唱曲儿的人十分漫不经心。福纨皱眉听了片刻,大约是首戏曲,起调很高,唱到吊不上去的高音,便会停个一两拍,叫人听了很难受。
她蹲了一会儿,终于听出了一句“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1)
那人顿了顿,方才继续往下哼,转调有一丝哀婉。
“……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福纨蓦地站起身,蹲太久腿有点麻,身子一歪磕上了桌沿。
歌声戛然而止。
室内静得可怕,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冷汗顺着脊背慢慢淌下来。
这大殿古怪得很,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着,刚才进来的门也已封死。回头路是指望不上了,想要出去,大约只能慢慢往前走。
但是,若往前走……或许会撞上那唱歌的玩意儿——不知道是人是鬼。
总不能一辈子都困在这里。福纨给自己壮了胆,拿过一盏油灯挡在眼前,一步一蹭,撩开第一重帷幕,一脚踏进了里间。
越往里走,鼻端缭绕的药味便越浓烈。
掀开第三层帐幕,腐臭熏得她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她喉间尽是苦味,整个人好似浸泡在一缸药汁里头。
福纨抬袖捂住口鼻,定睛朝室内瞧去,倒没有更多的幔帐,只摆了张雕龙的大床。床边垂落了薄薄的藕色轻纱,后面隐约可见躺着个人影。
她有些愣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榻边软垫用了明黄色绣金龙的布料,她吞咽了一下,下意识跪了下来。
“父……父皇?”
帘后的人毫无反应,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福纨将油灯放在脚边,膝行两步,仰头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抬手想去掀那轻纱。
突然,她的手被一股大力攥住了。
“唔……!”
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福纨眼睛往旁一斜,却看见了一脸紧张的楚衡则——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时竟透露着恐惧。
“别问,别说话,”楚衡则压低声音,飞快道,“信我。”
她大力拉扯着福纨往后离开,油灯在慌乱间踢翻了,灯芯闪了两下便熄灭。
黑暗中,福纨能感觉到冷汗一滴滴顺着楚衡则的脖子流下,砸在她眼皮上。楚衡则的呼吸很粗重,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想起方才的叮嘱,还是闭上了嘴。
楚衡则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好似对宫殿构造极其熟悉,不出片刻,已摸到了墙边。不知她是如何操作的,喀啦一声,墙上的书柜竟原地裂作了两瓣。
福纨被刺目的光线激得眯起眼睛,低头却听身后人低低道了声“得罪”。
还未反应过来,一记手刀稳稳切在她后颈,她猛地沉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她望向熟悉的帐顶,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东宫。撑着床沿起身,脖子后方隐隐的痛楚提醒她,早上的一切并非梦境。
房门被推开,楚衡则左手端着汤药,见她醒了,立刻走上前来。
福纨扶着脖子,低低呻|吟了一声。
“殿下……”
“那个先拿走,”她摆摆手,“我闻了想吐。”
倒不能怪她,凭谁下午闻了那股腐臭混着药汁的臭味,也不会再想喝药了。
楚衡则起身打开窗户通风,担忧道:“好点了吗?”
福纨干咳两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胃里仍是苦的。
楚衡则道:“方才,实在对不住。”她走了两步到床边,低声说,“今日我殿前当值,那宫女假传圣旨宣您去请安,幸好我路过御花园,听见她同别人说漏了嘴。我紧赶慢赶追去了养心殿,却还是迟了一步,您已经被哑嬷嬷……”
她猛地住了口,半晌,才委婉道:“殿下,今次之事,是有人要害您。”
福纨下床,举起冷茶壶往嘴里猛灌两口,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她哑声道:“养心殿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衡则一脸为难。
福纨斜眼看她:“不能说?”
她摇摇头:“殿下,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福纨:“不知道的好?要是你没赶上,我掀了那帘子,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楚衡则固执地闭紧了嘴,不肯再说。
“罢了,”福纨一看她犯倔就头疼,“那我换个问法,你什么时候注意到养心殿有古怪?”
“约莫五天前,我去林相府上,林……”她顿了顿,“林小姐托我打听陛下的近况。我想宫里总不会出事,就趁着值夜去了趟养心殿。”
福纨:“又是林如晖?”
楚衡则点点头。
福纨道:“这些事情,你跟她讲过没有?”
楚衡则否认了,事关重大,她谁都没有讲。福纨再追问,她又倔起来,只说是殿下不能知道的事。
福纨隐约感到有什么计划外的事情发生了。她有些心烦——隔着一层纱,过去的事情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回忆起小的时候,林如晖选来宫中伴读,也是这样怂恿她混进养心殿。
皇后厌恶皇帝人人皆知,说好听了是“陛下”,实际不过是一具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