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衣领理好,压下慌乱不疾不徐地走出门去。方才一通交锋又让他燥得出了一身热汗,符衷的功夫到底出自哪门哪个派!心头像是打着鼓般怦怦直跳,却不是噩梦惊起之后的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他感到热,感到暖和,感到勃勃生机。这让人骨头发酥的温度随着血液流淌到全身各处,浇浸自己的身躯,让他又获得了一样新礼物,变得苍润华滋、春色满园了。
符衷见他离开,回头看了看,发现季垚忘了带走了外套。许是他走得太急,忘掉了自己还有东西没拿。符衷帮他收拾起衣服,看了看缝在衣服内衬里的尺码和编号,他把这个编号记住。
系统发出了提示,告诉他训练场即将开始清洁和消毒程序,请逗留人员马上离开。符衷赶紧抱着衣服背包出去了,当他刚出门就撞上了匆忙跑回来的季垚。他们都撞进了对方怀里,符衷下意识地伸手搂住季垚的背,免得他摔倒。季垚鼻子挺,撞了一下之后疼得厉害。他恼怒地摸了摸鼻子,瞪了符衷一眼,劈手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就转身走开了。
符衷挎着自己的包跟在他后面走,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和甩着外套的动作偷偷地轻笑。季垚恼了之后定要找个机会反咬一口,他们又有机会在一起过招了。
*
夜里10:47,季垚乘坐电梯来到地面,地下基地的出入口在一座山凹进去的谷地里。他沿着黑油油的公路往谷地外走去,此时的山谷寒意料峭、宁静,停在珊瑚色花楸树上的鸫鸟在林间啁啾鸣叫。经过机场风吹雨打,树叶渐渐稀落,站在路基上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季垚穿过谷地,沿路走到贝加尔湖旁坐下。北方秋短,大陆性气候,昼夜温差大,夜里已如初冬般冻人了。
季垚坐在石板上,随手拣了几块石头丢进湖水里,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深不可测的天穹中没有一点儿星月,华光粲然的北极星早已不再升起了。湖畔湿漉漉、白晃晃的沙滩绵长地往北边铺去,再远一些就是起伏的山脉,阵阵清风吹拂着脸颊,送来缕缕松香。大地仿佛在浮动,轻微的响声就惊得回音滚滚,直到很远的地方才消失。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出来看湖,自从黑暗降临地球之后,贝加尔湖的余晖便渐渐被遗忘了。在寒气袭人的冬寒下,瓦蓝色的雾霭像一条条带子,鸟鸣和渔船拍击木桩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晰。
静谧被电话铃声打破,季垚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顾岐川的来电。
“什么事?”季垚吸吸冻得发酸鼻子,把身上的外套裹紧。
“第一批子弹做出来了,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不用,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完了再送。两个月后才开始任务,时间有的是,别着急。”
“东西都是些不得了的家伙,一起运送动静太大,你不怕被收拾?”
季垚转着手心一个吊坠,说:“以前不都是这样的过来的吗?你觉得我会害怕什么?”
顾岐川哦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季垚也没说话,垂着眼睛摆弄吊坠,让风从他颊畔刮过。
“芥子还是传到了你手上。”顾岐川淡淡地说,“替我像你父亲问好,并向他表达我的尊敬。”
季垚笑了笑,语气却更加平淡了,淡得要被风吹走:“我会的,多谢你还能记得我父亲。”
他们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周遭飒飒有风,悉悉簌簌地钻进季垚的耳朵,像一群乌鸦在闹哄哄地交谈。天籁之下不闻人语,唯闻夜鸟啾啾、活水潺潺。他望着粼粼的湖面,看那些优美又细长的一排排浪花,觉得有些悲伤,如同穹宇般巨大的孤独正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给他披上御寒的轻衣。
耳朵上别着耳机,里面正放着《梦中的婚礼》,从他走出地下基地的时候这首曲子就在耳边单曲循环了。他想起了符衷弹的钢琴,想起了他的侧影和温柔的声音,就像一个精灵。
符衷给他发了消息,季垚看到了,马上摁灭了手机。他过了几分钟后又打开,回复道:我在湖边。
—我可以上去吗?
—上来多穿件衣服,天冷,冻得人打哆嗦。
符衷套上一件毛呢的风衣,略一思索后顺手带上了一件羊皮袄子。他刷卡出了电梯,微风迎面扑来,凛冽的松香和甜丝丝的杏子香味直往他肺里心里钻。符衷同样沿着公路的栏杆往山谷外走去,他陡然打了个寒噤,忙拢好风衣的领子遮寒。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得他通体发冷,比北京的风不客气多了。
湖畔独自坐着一个人影,正抬头眺望着远山。符衷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季垚,他脚下加快了步子,将手里的一个纸袋包在羊皮袄子里保暖。符衷轻手轻脚地走到季垚背后,脱下身上捂热的风衣给他披上。季垚吓了一跳,回头便闻到一阵咖啡香气打头而来。符衷把热烘烘的咖啡杯在他凉飕飕的耳朵上碰了碰,顿时一股暖意化作流水淌入了他的心田。
“不是叫你多穿点衣服吗?你怎么不听话?”季垚捂着热咖啡问他。
“我知道您在上头冻得打哆嗦了,于是专门多拿了一件衣服上来。”符衷把羊皮袄子抖开来套上,在他旁边坐下来,“风衣被我捂热了,就借给您穿。您看,您都冷得不停搓手了。”
季垚看着他在自己边上坐下来,并没有赶走他。中午那时火花四射的交手仿佛也不曾发生过,他们谁都没提起。两人面对着湖水并肩坐在一起,中间礼貌地隔了点距离。
“天真冷。您怎么突然到湖边来?”
“没什么,就是想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我的心灵好久没这么安静过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忘记我所经历那些痛苦,去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去想自己想想的人。”
季垚喝了口咖啡,咖啡没放糖,苦涩、厚重,就像他曾经的生活。符衷接了符阳夏的电话,季垚坐在一旁听着他与父亲的对话,低头静默地看看自己的手机,翻来覆去把玩着它。
听了一阵风后符衷问他:“您在想什么?”
沉默了好半晌之后季垚才开口:“想我父亲。”
一种忧郁从清凉的湖水里升了上来,像一个气泡般将季垚包裹住了。鸫鸟嘲弄而凄婉的声音在两人周遭嘀咕,虽然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但它们分明就在这四周。季垚怀着惆怅的心情撑着鼻梁,接下去说道:“我父亲同样在执行部里工作,不过他在十年前死了。他出了一趟任务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死在另一个时空,我没见到他的遗体,也不知道死因。”
他的声音是那么平淡,仿佛是在谈论着家常小事。符衷注视着他的侧脸,心中忽地又疼痛起来,就像他几个月前在医院里看到双目失明的季垚一样。符衷心疼他,季垚太孤独了,需要有个人这么对他。
“您查过任务记录吗?”符衷说,“电子记录、行军日志本等等,那上面会有详细的信息,或许能查到些许踪迹。”
季垚捂着咖啡杯摇摇头:“难道我会没想到这些吗?我比你更了解时间局的制度。我没有查到有关那次任务的任何记录,我把档案库、星河数据库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怎么会呢?时间局任何一次任务都会记录在案,不论大小。而且以您的身份,想必一定有查阅的权限。何况您的父亲还在任务中牺牲了,这怎么会不记录呢?”
第28章 闻香识人
风吹过来的时候有点儿凉,季垚掩上风衣的领襟,只听得絮絮微风吹着布料,发出嘘嘘的响声。季垚抹了一下鼻梁,好让凛冽之气别冻坏自己的五官。他呼出一口气,像是用了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说道:“我有时候也万分希望一切是我臆想出来的,那样就是我一个人的错,而不是外界的错了。但我的父亲确实不在了,他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回来。”
符衷默默地搓着手,手上的皮肤已经冷透了,指尖冻得通红。他打了个寒噤,把双手拢在怀里,说:“也许您的父亲没有死,他还活着,只不过因为什么原因一直留在了那边。”
说话间吐出的气息都化作了白雾,迎面扑来的气流中带着潮湿的水汽,似乎下一秒天上就要下起大如田螺的雪沫子了。季垚屈着膝盖摇了摇头:“不,他确实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符衷看着他,两人相隔不远,神圣的寂静取代了白日的喧嚣和基地里机器轰鸣的歌谣,他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甜蜜的忧伤。
“我在星河的数据库里找到了一段视频,是追踪仪录下来的。”季垚喝着咖啡,让那苦涩的液体把自己捂暖,把咖啡杯抱在怀里,“总共只有十秒钟,那十秒钟记录了我父亲的死亡过程。”
季垚不说话了,只是远望着黑黝黝的湖面默不作声地呼吸着。他的脸色被寒风吹得发白,脸颊和鼻尖泛着点淡淡的红色,紧绷绷的皮肤让他充满了年轻的幻想。湖上的微风吹起他的头发,阒无一人的山谷中但见山鸟时而惊起,悬崖和柞木林好似远古的鬼魂。季垚的手有些颤抖,符衷挨近他,抬手揽住他肩膀。
“没事的,我们是年轻的一辈,任何事都有挽回的机会。父亲如果知道您这么好,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符衷说,他挨在季垚身边,两人说话时就像亲密无间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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