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季垚心里好过了一点,故而没有推开他。季垚还想再多听听符衷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的柔和、惹人着迷。两人身上的温度都往对方那边跑,即使再大的风雪来了也不能侵入他们一分。季垚让咖啡润了润自己的嘴唇,然后抿了一下,扭头看着符衷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参加‘回溯’计划吗?说说看。”
家庭给了符衷不小的影响,他的三观向来跟着正道走:“自然是为了国家做贡献。”
季垚被他逗笑了,翻着手腕装模做样拍了他一下:“就你嘴儿贫。”
“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自己琢磨吧。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国家需要我,我就跟着做。我从哪儿来,最后还是得回到哪儿去。”季垚意有所指地说,他双手捧着咖啡杯,低头凝视着杯盖上的花纹。
符衷见他只露葫芦不卖药,追问的想法只得作罢。这样就很好,一个又一个新的秘密等着他们去发现,前路至少还有可以追逐的东西。他们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交流,但谁也没有离开谁。符衷的手仍旧揽在季垚肩膀上,时间一长,他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而季垚也没有把他的手拉开。
公路上传来汽车的轰响,随后一架白色的警用直升机从山坳处驶来,底部悬挂的探照灯把湖水照成了铜绿色,转了一个弯后往两人所在的地方逼来了。两辆警车同样在路边停下,一辆拉达轿车,后面跟着一辆嘎斯69越野车,符衷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车里装满了枪。
季垚抬头见到了飞来的直升机,他忙将符衷的手拉下去,碰到符衷的手指后冻得他一哆嗦:“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拿下去,俄罗斯的巡夜警察过来盘问了。”
探照灯把他们罩在光晕中,飞机悬停在他们头顶,旋桨搅起的狂风把湖水吹得一浪浪往岸边飞奔而去,坐在飞机上的警官让他们待在原地别动。季垚站起身,符衷拍了拍自己的脸,冷风和潮气冻得他腮帮隐隐作疼。他使劲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再把手抄进口袋。
“拿着。”季垚忽然把咖啡杯递过去,“我一直捂着呢,还是热的,给你也暖暖手。”
“啊,长官,谢谢您。”
“拿着,不碍事。等会儿警察来了我会跟他们说的,你别乱开腔。”
符衷伸手把杯子接过来捂在手心里,暖暖的热气直往头顶钻,让他的每根头发丝都热和起来。咖啡没喝完,还在往外冒着香气,符衷把杯子捧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他要把那味道全数吸进身体里。季垚见他这样便用手背去贴符衷的手背,然后又故作嫌弃地甩甩手:“冻死了,你怎么只买一杯咖啡?买两杯不就完事儿了。”
符衷笑着回答他:“这是特意给您买的,我晓得您的口味,没有加糖。不过再苦的咖啡经了您的手都是甜滋滋的。”
“好一张甜嘴,巧舌如簧,说得人心花怒放。就凭你这张嘴,恐怕有不少人已被你收入囊中了吧?”季垚问道,他看着两名警察走下路肩,朝着他们过来了。
“当然不,长官,我囊橐空空,还没有人被我收服过。”
季垚横过眼尾扫了他一下,两人都没作声。警察走到跟前来了,季垚在检查了他们的证件后才接受例行盘问。季垚和警官们说话都用俄语,符衷听不懂,只得立在一旁等待。两人交谈了近五分钟,最后季垚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再让符衷把证件拿了出来。在得知季垚是一级执行指挥官后,两名警察朝他行了个礼,便朝天比了个手势,示意直升机可以离开了。
汽车和飞机的噪音旋即消失在了敏感、脆弱的空气里,直升机打下的刺眼光柱也消失在了崖壁下方。季垚等到望不见巡夜队的身影后才低头拍了拍衣裳,说:“我们回去了吧。”
符衷跟着他走上了来时的那条公路,长而蜿蜒的大路上只有他们两个,影子晃晃悠悠地拖在身后。符衷心情愉快地踏着步子,静夜里一丝声响也没有:“警察有没有为难您?”
“你看我想是会被人为难的样子吗?向来只有我为难别人的分。他们是巡夜小组,专门巡查贝加尔湖基地这一片区域的。我们是外国人,夜这么深了还在地面上,自然要来问询两句。”
“不知不觉夜竟然这么深了。”符衷看了眼时间,“可我觉得仿佛只过去了五分钟,跟您在一块儿的时候时间总要比平常快些。”
季垚抱着手臂,伸出脚尖踢走了一块小石子,说:“所以不用我说就知道你准能跑赢时间的。”
林子里起雾了,白茫茫的轻雾悬挂在草地的右方,在雾霭沉沉的湿润的田野上,苦艾和蒿草泛出冷白的银光。他们走过了一段路,重又回到山谷里,地下基地的入口就在那儿。山脚长满了野生的山杨和松树,白杨的树皮和落满腐叶的沟壑散发出苦涩的香气。低洼地里冒着轻盈的水汽,鼠类在披满晶莹露水的灌木丛中钻袭。
符衷走到了入口,刚要进行身份验证的时候回头却见季垚立在原地没有走动。季垚抄着手,抬着下巴深深地呼吸着深夜潮湿的冷气,对面黑压压的树林中传来噼啪作响的回声。
“长官,夜里寒气浸人,湿冷空气把人的骨头泡透了,我们赶快回基地里去吧。”夜晚很安静,符衷同样也用静谧的声音说话。
季垚浑似未闻地踮踮脚,环视着周遭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家乡。大兴安岭的夜晚也很宁静,重重叠叠的山冈到哪儿都是一个样的。山冈不过是大地的外部,无处不有。”
这是符衷第一次听季垚说起他的家乡:“您先前是在大兴安岭生活的吗?”
“是的,我在那里出生。”季垚说,“我祖籍东北,祖上在大兴安岭经营着一个猎场,我的父亲、祖父都是一等一的好猎手。但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我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家呢。”
大兴安岭的森林雄浑莽苍,山坳里藏着碧玉似的湖泊。九月的黄羊,十月的狼,柿子烂在树梢,野鸡能把满山的杏仁啄空。
符衷听见了新鲜事,季垚对他来说就像深山幽谷一样神秘:“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季垚看了符衷一眼,思量了一番才回答:“大概在三四岁的时候吧。我在北京读书,冬夏两季的时候偶尔会回东北去度假,那里有我的家宅。不过自从父亲消失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我听闻大兴安岭物产丰饶——野鸡卧山冈,兔子卧场坎;飞狐走兔,不见面的狼。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季垚闻言侧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眼睛,笑道:“你还读《猎经》?”
“我什么书都会读一点。”
林子里的暗风湿湿冷冷地铺盖过来,头发一会儿就被濡得潮潮的了。四周的树林东一块西一块地露着空,落叶林早已脱得光秃秃的,满地都是橡树的枯叶和雪花草。浑圆的山头蒙着一层柠檬色的轻烟,边缘镶着一圈古怪的紫光。季垚看了一会儿景,兴致缺缺,便叫符衷跟他一起回去。
符衷走到入口验了身份,侧过身给季垚让了位置:“您走前面,长官,我后面再进去。”
季垚皱皱眉:“为什么非得一前一后?”
“您说人多的时候我要离您远一点,等会儿若是我们一同走下去,被人看到了您该如何是好?”
“难道你还怕有人刁难得我说不出话来?”季垚愣了一会儿后转而笑了起来,他走到符衷身边把手按在他背上,“我是说人多的时候你离我远点,可你看看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清白之身何怕被人看见,如果听说有人嚼舌头我必然会把他的舌头拔下来。”
最后符衷还是与他一块儿走进了电梯,他们肩并肩站立着。即使不说话,动作和眼神间也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恐怕这是家人、朋友间都不会有的。符衷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化,季垚身上干燥的香水味像是故意使坏似的直往他那儿飘。符衷再怎么克制自己,耳朵却还是红了。电梯里只能听见呼吸声,一下一下地烘着气氛。
“长官。”符衷开了口。
“嗯。”季垚答应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符衷正忍得难受,下巴和全身各处都绷得生疼,他停顿了半天后还是让话锋转了一个方向:“没什么别的,我就是想闻闻您身上的香味。您身上太香了,太迷人了。”
“没出息。”季垚盯了他老大一阵子才说了这么句话,他抬起袖口闻了闻手腕,“有这么香吗?我怎么闻不见。”
“当局者迷,谁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的魅力有多大?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所以您当然闻不见,而我可是闻得真切。”符衷扣着手指心安理得地说道。
季垚被他说得连连点头,随即嗯了一声,表示应允。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后,暗示香水就喷在那儿。符衷低头的靠近他的耳朵,挨得近了,挺起的鼻子便擦到了季垚的耳垂。兴许是外面风凉得很,符衷的鼻尖冰冰凉凉的,毫无预兆地蹭在发热的皮肤上,凛得季垚当即哆嗦了一下。当他的气息落在自己领子里的时候,季垚顿觉浑身过电般酥麻,眼前出现了持花仙人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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