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他年长的赏金猎人没有跟着丽兹进去,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被火把照亮的室内,深邃的目光隐藏着难以参透的谜题。
——丽兹在凭吊父母与自己的幼年时光,而科马克大师在想什么呢?
即便已经下定决心搁置不应有的情感,艾德里安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凝视路易斯的侧脸。
这时,路易斯对丽兹说道:“你可以放心去找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罢,他拉过艾德里安,走向河边那堵矮墙。
二人在矮墙上坐下。背后是潺潺流动的河水,眼前是荒废的别墅与空旷的野地,头顶是清澈寒冷的星空。
在路易斯开口前,艾德里安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刻意不去看路易斯的脸。
“你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路易斯起了个头。
艾德里安十分勉强地应了声“嗯”。
“好还是没好?”
“……好了。”
艾德里安听见路易斯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由得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路易斯又说:“萨缪尔来找过我了。”
艾德里安的心马上提了起来:“叔父他说什么了?”
“在他离开玛伦利加前,你不必强迫自己跟我一起行动。至于那之后如何,就看你的打算了,我都无所谓。”
路易斯抬起头,仰望无垠的天穹,缓缓说道:“你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但你也可以有‘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有时必须取舍,但有时其实是可以两全其美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寻找一种双赢的办法呢?”
艾德里安犹疑着垂下双眼:“可是,两全其美很难。”
私欲或公义,自由或责任,情感或理性——这个世界的二元抉择实在太多,多到人们几乎没有思考“二元本身是否存在”的余裕。
“我只能是托雷索家族的一员。”艾德里安低着头,喃喃自语。“即便萨缪尔叔父是在利用我——不,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您应该也知道。”
路易斯心中一震,但转念一想,艾德里安有这种“自知之明”并不奇怪。此刻,路易斯觉得艾德里安身上多了一种令他怜惜的特质:“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听从萨缪尔的命令,哪怕要做一些你不愿意去做的事。”
至于“不愿意做的事”具体指什么,那就任艾德里安解读了。
“一直以来,我‘是否愿意’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从未想过……”
“无论是鹤山庄园那些元老,还是萨缪尔,甚至是作为外人的我,想让你做什么,你都会照做?只因为你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而我们都是你的上级和长辈。”
艾德里安迟疑许久,还是缓慢地点了头。
——他不会拒绝,也刻意不去拒绝,因为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
路易斯突然想起和艾德里安正式见面的那个夜晚。
刚对托雷索家族消除灾变的理想略表质疑,艾德里安就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自己。原因很简单:路易斯的话语否定了托雷索为这一理想作出的牺牲。
在艾德里安心中,哪怕托雷索的名号和血统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他依旧把家族看得比自己更重。现在,萨缪尔就代表着家族,艾德里安自然会以萨缪尔的安排为准,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他实现愿望的工具。
对艾德里安而言,“两全其美”恐怕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
路易斯沉默良久,突然说道:“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着你。”
“……诶?”
作者有话要说: Bonnie At Morn(Instrumental)-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二十五章 夜归
我曾经在其他篇章中提到,托雷索家族介于贵族和商人之间,特殊的历史也使他们有着不寻常的家族传统。比如那套令人想起前帝国时代的族长中心制,用角斗场似的试炼决定谁是下一任掌权者。为防止权力被一支一系垄断,他们甚至不允许族长留下自己的后代。
托雷索家族的“美德”在传统贵族看来,恐怕十分另类。作为外人,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另类在多大程度上刻进了他们的骨血。
——银湾塔杂记·贵族的美德
“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萨缪尔,也害怕你。”
路易斯的话完全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如果说对托雷索家族或是萨缪尔心存畏惧,倒算是情有可原。至于“无毒无害”的艾德里安,他都找不到自己被害怕的理由,更何况说话的人是身为资深赏金猎人的路易斯。
艾德里安顿时紧张起来:“大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路易斯看着停在眼前的马车,终于可以休息的马匹正低头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草。他自然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内心的不安:“你们家族的人即便性格不同,但有一点极其相似。”
他向艾德里安伸出手,从对方胸前轻轻捞起那枚蛇形吊坠,借着稀薄的月光看清吊坠上游走的纹路。
这是托雷索家族的纹章,也是他们信仰的化身。
“唯有战斗不息才能生存——这是你们的信条。在这之上还有另一层:一旦执着于特定的事物,你们的理性就会让位于无法抑制的情感,驱使自己作出危险的行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路易斯凝视着躺在自己掌心的吊坠。“这样的事情就在你身上发生过,你感觉到了吗?”
艾德里安怔怔地看着路易斯,没有说话。
路易斯直接提醒艾德里安:“就在那个矿坑里。你没听我的话,擅自迎着无光者冲了上去。”他松开艾德里安的吊坠,看那一尾游蛇落回年轻人的衣襟。“你那时的模样和平时截然不同,简直是变了个人。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出来。”
路易斯一直记得那个瞬间。
托雷索的战斗天赋不容小觑,但被激发的不只是本能,还有焚尽理性的狂热。急于在赏金猎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艾德里安亦是如此,被闪过的念头左右了行动,没能冷静地判断环境和敌人的情况。
艾德里安还年轻,是正统的托雷索族人,却在元老和族长的博弈中长成现在的模样,理所应当的利他主义和半生不熟的自我意识从两边撕扯着他的精神。若是不及时解开纠缠的困境,艾德里安的结局恐怕不会太好:要么毁灭他人,要么自我毁灭。
路易斯害怕的正是这个——当然,他更担心本性善良的艾德里安会走向自我毁灭。
一直刻意与艾德里安保持距离,并尝试将他推回不用面对两难抉择的立场,路易斯不过是想在自保的同时,拯救一个不应被卷入阴谋的无辜者。
“我不会把这当做你们祖传的性格缺陷,”路易斯又说。“但刻在你们骨子里的执拗的确令我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看着萨缪尔作出选择之后。”
艾德里安又一次听到了萨缪尔的名字:“叔父?”
路易斯再次仰起头,没有回应艾德里安的目光:“萨缪尔说要去寻找古圣殿和圣器、彻底终结灾变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他也放弃了我,因为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愿意拼上已经拥有的一切,去检验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老传说。”
“那不是传说。”艾德里安下意识反驳。
“也许吧。他现在找到海格作为自己的盟友,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路易斯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至于你,我暂时没发现如此强烈的执念。矿坑那次就当作突发状况,你好像自己都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危险的念头。”
被路易斯发现了要命的破绽,艾德里安觉得甚是难堪。好在夜里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脸色,艾德里安还有强装镇定的余地:“我并不嫉妒叔父——他是族长,他的才能和境界毋庸置疑。我也不想超越他。”
虽然在撇开路易斯、冲向无光者的瞬间,艾德里安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路易斯笑了:“我也没说你有这个意思。”
“我……自打跟随您一起行动,有时候,我会突然产生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想法。”艾德里安攥紧了手指。皮革质地的手套温暖厚实,却没能让他的内心回归平静。“我正是因为害怕您说的事情发生,才想着能不能离您远一点,好让这些虚无缥缈的想法消失。”
——这样一来,我至少不会因个人情感背叛托雷索家族的使命,也不会把您卷进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
“您之前问过我,我为什么会对您感兴趣,还问我是不是喜欢您。”艾德里安停顿了几秒。“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我只是害怕知道答案罢了。”
“你讨厌我吗?”路易斯平静地问。
艾德里安几乎马上给出了答案:“一点也不。”
路易斯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庆幸:“即便我对你做出过那种……逾越边界的行为?”
艾德里安知道,路易斯指的是那个毫无预兆又分外短暂的吻。他陷入了思考。
但很快,艾德里安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因此讨厌路易斯,甚至没有半点的反感。驱使他向萨缪尔提出请求的也不是厌恶,而恰是和路易斯一样的恐惧。
他不想让自己沉湎于没有结局的情感,也不想因为托雷索的本性伤害路易斯。逃避也许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够让艾德里安赢得审视自己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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