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路易斯再一次用重音强调了这个名字。“他叫艾德里安。好歹帮了次大忙,你倒是好好记住别人的名字啊。”
路易斯刚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刻却又在海格面前替他说话,这令艾德里安心情复杂。
海格瞥了路易斯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好吧。艾德里安,我记住了。”语气毫无起伏,措辞毫无诚意。
——看审判官这个态度,肯定扭头又忘了,下次见面还得叫我“萨缪尔的侄子”。
艾德里安想。
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神殿时已经接近黄昏。冬天快到了,天黑得也早。神殿后的下水道出口已经用木板临时封上,第二天就会有工匠过来测量尺寸,再打造一扇崭新的铁栅门。
他们没有去看沙杜的家是否还开着门——对那位可怜的见习教士而言,那间房子曾经是他温暖的家,现在则成了他的伤心地。
因为心里有事,艾德里安走得比平时快。路易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着艾德里安单薄的背影和手臂上的绷带若有所思。
“教团给的那笔酬金,要不我分你一半。”路易斯说道。“总不能让你打白工,像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艾德里安摇摇头:“不,就当做我买下您那把弩的钱吧。”
——一百五十基里尔都够买下三把优质轻型弩了,还是带花纹的那种。
路易斯笑了:“你还真不把它当礼物看啊。”
“我只是觉得不给钱不太好……”
“你认真的吗……”赏金猎人叹道。夕照已经铺过了半边天空,海上的渔船大多已经回港。“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艾德里安刚走出两步,却又被路易斯叫住。他转过身,疑惑不解:“还有什么事,大师?”
路易斯指了指自己的手臂:“你的伤口又渗血了。”他上前几步,抓过艾德里安的右腕就往市场的方向走。“跟我回去一趟。”
艾德里安迟疑了。他低头看了一下那圈绷带,底下已经透出了一点血迹,而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没事的,我回公馆之后就……”
“还有那把弩,你拿它砸无光者的时候撞坏了点部件,我得拿回去修理。”
“……哈?”艾德里安觉得这已经是在乱找理由了。
路易斯拽着艾德里安的手腕,只觉得那层连着护腕的皮革手套都冷得发硬。再想起下水道里阴风阵阵、湿气透骨,艾德里安却没抱怨半句——除了说那里又脏又危险。
没记错的话,鹤山庄园比玛伦利加靠南一些,又有山脉挡着秋冬时节的北风,那里的人应该习惯了温暖的气候,没那么容易适应玛伦利加的冬天。
“你不觉得冷吗?”路易斯随口问道。
艾德里安的回答还算诚实:“有一点。”为方便行动,他穿的并不厚实,又在地下沾了一身潮湿的空气,晚风一吹的确不太好受。
路易斯“啧”了一声:“别人不问,你就不会主动说啊。”
“只是有点冷,还没到顶不住的程度……”艾德里安解释道。
“够了够了,我知道你的想法。”路易斯无奈地打断艾德里安的话。
萨缪尔在那封信里提到过,艾德里安和他差不多,在托雷索家族都属于不起眼的旁系。而与自幼性格强势的萨缪尔不同,艾德里安一直处在元老们的控制之下,习惯了先观察别人的脸色再做出适当的反应,也不大愿意主动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路易斯几乎要发出这样的感叹。他转念一想,过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是他比艾德里安更早脱离蚕茧、独自生存罢了。
抵达路易斯的家时,艾德里安已经放弃去想回飞狮公馆后该怎么交代了。虽然同属大家族,但各人总有各人的要务,受点伤也是在所难免,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
走进二楼卧室后,路易斯首先点起了火盆,不大的房间里很快为温暖干燥的空气所充盈。随后,他“指挥”艾德里安坐在椅子上,极其平淡地附赠了一句:“把衣服脱了。”
艾德里安本想说些什么,见路易斯已经转过身去,正忙着在立柜里翻找合适的衣物和医疗用品,只得选择作罢。
将卸下的武器搁到桌上,解开腕上的系带、将手套拆下,用小刀单手划开缠住衣袖的绷带,再先后脱去外套和衬衣。多亏了火盆这个暖源,艾德里安没有感到寒冷。同为男性,他们倒是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地方,只是艾德里安依然觉得很不自在。
年轻的身体温暖柔韧,皮肉顺着堪称完美的骨架延伸,底下蕴藏了在特定年龄段分外活跃的生命力,如艺术品一般赏心悦目。路易斯不否认自己中意这种年轻健康的肉|体——当然,还没到那种十分暧昧的地步,试问谁不喜欢看到美好的事物呢。
重新包扎伤口的过程中,路易斯和艾德里安都一言不发,连呼吸都格外的轻。直到干净的绷带环着伤处走了几圈、打成一个妥帖的结,路易斯才松了一口气。他指着扔在床上的衣服:“你之前的衣服恐怕要报废了,先穿上这些应付一下。”
说罢,路易斯从立柜下方拎出一个工具箱,开始动手修理那把弄坏了的轻型弩。
艾德里安套上那件略显宽松的亚麻衬衣,继续安静地坐在路易斯身边。路易斯没有让他走,而他不知道该不该离开,或是什么时候离开。碧绿的眼睛绕着房间打量了一圈,就像第一次进来的那天晚上。
路易斯似乎察觉到了艾德里安复杂的心绪。他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你好像一秒都不想在我身边多待。”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他垂下双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他马上岔开话题。“索伦审判官给您的报酬相当可观。”
“的确比平均价格还高一点。”
“您的收入足以买一座更好的房子。”艾德里安感叹道。“虽然这里也不错,给人一种……嗯,玛伦利加的感觉。”
路易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霎,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依旧低着头,声音比平时还要低一些:“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房子。”
艾德里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戳中了对方的伤处:“……抱歉。”
路易斯摇摇头,顺手将换下的旧零件扔进工具箱:“不,我不介意。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看着艾德里安充满歉意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成年后,他已经很久没谈起自己的母亲。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这并不寻常。除了艾德里安和偶尔会在深夜出现的贝拉夫人,基本不会有人敲响路易斯家的房门,那些委托人也多是在酒馆里找到他。
路易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艾德里安,你先去开门,我修好这个部件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Walk Blessed - Marvin Kopp
选择说真话/撒谎应该算剧情向游戏的常规操作了……
☆、第十八章 何为背叛
和库诺大陆的其他地区相比,玛伦利加已经算是最“平等”的地方了:只要有钱,你就可以活得很自在,而不用担心自己的穿着和饮食是否涉嫌僭越。朴素但温暖的棉麻制底衫,手感细腻、花纹精致的对襟长衣,入冬时分外实用的毛毡斗篷,都在玛伦利加有着广阔的市场(秉持传统的教团暂且不论)。
不少职业或阶层是可以靠服饰辨认的。如干着和雇佣兵差不多工作的赏金猎人,他们的穿着自然以“便于战斗”为要务,皮革或硬布制的外套甚至能当成轻甲;贵族中的“异类”托雷索家族则兼具了轻巧和优雅的特质,细究起来还带着些异族的气息。
——银湾塔杂记·阶层与服饰
艾德里安披上外套就下了楼,心里还在想着路易斯刚提到的事。
是路易斯的母亲给他留下了这座房子。
路易斯极少说起自己的事,能听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意外。不过为什么只有母亲?他的其他亲人呢?他对这座城市和自己的过去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
艾德里安用力摇了摇头:不应无端地就别人的家事产生过多的联想,这要么不礼貌,要么会让自己沉溺于无关的情感。
外边的人还在敲门,听起来很不耐烦。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抬起横在门后的木闩,拉开了房门。
站在门外的人年纪不大,大概只比艾德里安年长几岁,从穿着、佩剑和衣襟上金属徽章的纹样不难看出,他来自赏金猎人协会。
赏金猎人见开门的不是路易斯·科马克,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先是一愣,又很快露出鄙夷的神情,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哈,没想到我们的荣誉会长现在喜好这一口。”
艾德里安的眼神马上犀利起来,眉头紧锁,孔雀石般的绿眸闪过寒光。
此刻,他旧衬衣外只披着件外套,看上去确实有点衣衫不整,但这不是自己可以放任陌生人开玩笑的理由,这对他和托雷索家族都是一种侮辱。好在那枚蛇形吊坠正藏在衬衣下,暂时不至于暴露自己的身份。
艾德里安冷眼盯着陌生的访客,极不友好地抛出省略了谦辞的问句:“你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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