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制地宫的爱好出现在尸鬼之前,柏莱经文就更早了。她没特意提过,我以为这两件事和尸鬼,神秘物质都没有关系。”
“有时候人们对爱好投入太深,会感受到一种感召。我们秘法师称之为真理的召唤,信奉苏伊斯的家伙管那叫做神的旨意。不论如何,诺拉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我担心她误入歧途。作为唯一的朋友,你得帮帮她。”大学士侧脸看着克莉斯,他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我能帮她什么呢?她连你的话都不听,我甚至怀疑她的心中,有没有友谊的位置。但克莉斯只能点头,该死的,她明明痛恨欺骗。可悲的是,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隐瞒是有价值的。她的首肯让西蒙大学士松了一口气,总比一筹莫展强得多。
“陪都桑夏那边,正在大兴土木。按照陛下的意思,他要建成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宫殿。金币哗哗地在流,地基打得很深,下面还得挖下水道。劳工们挖出来一些,石板之类的东西。”西蒙比划出茶几大小的长方块,“派去工地的秘法工匠初步认定上面是古柏莱文字,似乎也跟纹章有关。他认不得,全国上下,论柏莱经文,诺拉是专家。柏莱街上那些个大陆化的柏莱人,识得未必比她多。”
“柏莱文物。对她来说就像饿狼见到了肉骨头。”
“哈哈,不错的比喻。除却狼是社会性很强的动物。”西蒙嘴唇周围的白胡子舒展开,克莉斯也乐了,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诺拉无需他人陪伴,狼却不行。西蒙拍拍克莉斯的肩膀。“可以的话,我想请你过去看着她。骑马过去,也只要一天一夜。洛德赛的治安还得乱上好一阵,断臂街的巡逻,我想你也不喜欢。”
克莉斯望着西蒙,心中的微笑顿时凝固。老头的脸上看不出端倪,被背叛的刺痛尖刀一般切断了她的冷静。“你跟卡里乌斯将军说过了?你拜托了他,所以他才臭骂我一顿,把我发配去陪都做监工!?”
“收起你的音量,年轻人,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西蒙捂住缩成一团的残耳,一双白眉毛皱在一起,“我还在跟你商量,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去找他了。谁愿意跟他说话,有事没事喷你一脸唾沫星子。”是一脸臭烘烘的唾沫,一周没刷牙的味道。克莉斯忍住抹脸的冲动。西蒙接着道:“挨批了?”
“我……我没做错什么。”克莉斯咬住臼齿。卡里乌斯骂人向来不留余地,她不愿回想。他的指责都是毫无根据的,尼奥家的货船纵火案?他自己也说过,“办不到”,凭什么痛骂我办事不力?还有见鬼的持械斗殴,谋害骑士——或者说杀害伯爵亲随,米诺的亲随!“米诺的那个骑士,只要看一眼他的伤口,就知道不是我的干的。米诺一定在背后搞鬼,鸦楼外面多出来好几匹马,都是战马。”
“嘿,你母亲的笨蛋侄儿嘛……就算他把脑筋拧成麻绳,也想不出几条妙计。你的推测很有道理,要我说,他八成说了你不少坏话。不过要是就此认为卡里乌斯会听他摆布,那么你就不是在用秘法师的头脑考虑问题。卡里乌斯是块茅坑里的顽石,他才不在乎什么狗屁新晋伯爵呢,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罢了。他想保护的是你,让你远离那些个成天醉醺醺,最会惹是生非的年轻贵族。但你不信任他,对吧。”
克莉斯想反驳,可她发现自己十指紧扣床沿。她很瘦,稍一用力,便显得指节嶙峋。西蒙一定看到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像在安抚做了噩梦的幼童。
“没关系的,孩子,经历了那种事情,任谁都需要时间复原。时间能够让我们忘掉梦魇。”
“‘真正的创痛从未远去,它一直与你同在。’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你母亲,当然,她说得对,她的一生,拢共也就错过那么几回。”西蒙伸出四根手指头,“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她更值得尊敬的人。每个人都敬重她,发自内心。大家都服从她的领导,她身上散发着真理之光。”
“我母亲,选择让您接替她的位置。”
“嗨,她也犯过几次错,还记得吗?”西蒙摆摆手掌,他的右手食指没有指甲,也是实验事故。克莉斯看着他用缺了指甲的手抚摸髭须,还是忍不住说:“‘秘法应该托付给深爱它的人。’她做得没错。技术替代不了热爱。如今,您才是大陆上最博学的秘法师。”
“我只是比谁都长命,孩子。”西蒙捏捏克莉斯的膝盖,“正如我之前提议的,你应该过来。‘秘法应该托付给深爱它的人’,记得吗?”西蒙眨眨眼。他的睫毛跟胡须一般浓密,这样想真是不敬,但他忽闪的眼睛实在像个顽童。克莉斯不禁微笑,“我只是……得益于‘变革的莫荻斯’日夜熏陶,对秘法的了解实在令人汗颜。鸦楼里停了几具可疑的尸体,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克莉斯把上肢强健,肚腹高度腐败的尸体描述给西蒙听,连同昨夜的刺客在内。西蒙换下顽童神情,变回睿智从容的长者,捋着长须,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话。
“所以,你认为他们是一回事?”听完克莉斯的陈述,西蒙侧过身体,面向克莉斯,半个屁股露在床沿外面。克莉斯不好意思说她直觉如此,只好硬着头皮说:“他们都没有脸皮,确切地说,刺客的脸是在我眼皮底下消失的。”
西蒙咧开嘴,无声微笑。他竖起没有指甲盖的手指晃了晃,盯着克莉斯的双眼精亮,像要把她看穿。“前一周空气湿度很低,尸体却腐烂迅速,的确不寻常。那个刺客嘛……刺客……”西蒙倏地站起来,环顾房间,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又悻悻坐回去。“有好些个法子,都能在人死后立即剥掉他的皮肤。我那本《尸语录》记载得很详细,被这丫头借走了,到现在还没还我!”西蒙大叹气,啪一掌拍在大腿上。“当然啰,在活人身上做下那种事,少不得要让他受些苦。不过胆敢在皇家宴会上跟踪一位殿下,死士的心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那些家伙,已经不能叫作人了。”
“那也无法解释他的行为方式突然改变的问题。”克莉斯皱眉。昨晚的事记忆犹新,刺客吐了一口血痰在伊莎贝拉身上,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他的重心放得太低,不是人方便施力的高度,力量和速度却同时暴涨。他的铁爪舞起来像是一头野兽,没错,就是发狂的野兽。
“他甚至辨不清敌人,错杀了一匹马。”克莉斯回忆,“他先误伤了马脖子,尔后被血腥味吸引,抱住马头扭断了它的脖子。”克莉斯抚摸胳膊。骨骼咔哒折断的声音如在耳侧,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疯狂……很难向您描述跟他战斗的感觉。疯子不足以形容,他作战的方式压根不像一个人。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情况,那些被烧掉皮肤的尸鬼……”
“克莉斯!”
“对不起,我只是……是我联想太多。”
“你们在新物种上投入了太多注意力,这样下去,反而会被自己的影子蒙蔽。秘法追求的是世界的真相,纯粹的真理,绝非幻想。双子塔不是一天建成的,不用着急。你去陪都的这段时间,鸦楼里的那几具我会申请调过来研究,说不定真有新发现。秘法之光,最擅长驱散蒙昧的阴霾。”西蒙笑了笑,按住膝盖站起来。“等我的好消息。”他说。克莉斯目送老爷子绕过林立的书丛,拉开橡木门,直到他老迈的背影被沉重的木门阻隔。
“不用着急。”克莉斯独自坐在床上,自言自语。雨仍旧在下,风驱赶虚掩的玻璃窗,一下下轻拍粗石窗台。雨声很密,她的心情同样难以和缓。不光是伊莎贝拉,她也忘不掉刺客的双眼。那是一双空旷的黑洞,分不清瞳孔的边界,仿佛漫漫长夜尽在其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非只她一人在意这些事。窗口的长方书桌上,烧尽的蜡烛残骸堆成小丘,只有诸神知道房间的主人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天才尚且如此努力,凡人更加不能放弃。克莉斯站起来,翻找她要的典籍,除去一开始就要找的,还有西蒙大学士刚才提到的《尸语录》。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所剩的,已然不多。朦朦胧胧,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催促她。
第68章 绯娜
阳光冲破重重阻挠, 终于在雨云的包围中探出脑袋。金子般的光芒洞穿滚动的铅色层云,透过玻璃窗, 斜落入室,将大厅分割成光暗分明的两半。矩形大厅装饰堂皇,地板由水晶拼接而成,经过纹章附魔,通透结实。透明地板下是泛大陆的版图,其上山峦起伏,惟妙惟肖。大陆中部拔地而起的是剃刀山脉,山顶连成一道曲折的雪线,将辽阔的帝国与居于北方一隅的奥维利亚分隔开。水银浇铸的伟河被阳光染成一条金线, 蜿蜒流过大半个大陆, 汇入东面的无尽海湾。在伟河的源头,颤抖沼泽的南端, 西部大运河宛如一记笔直的刀痕, 连通伟河与守望河流域。这条运河的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它使得帝国的舰队得以绕过天堑剃刀山脉, 直抵奥维利亚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