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摇头。“没有她的召唤,我很少离开这处院子,”她苦笑,“不太想碰到其他贵族,叫不出他们的名号很失礼,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我只是任性罢,不会处理贵族间的那些事情,难怪总害人担心。不仅是父亲,就连安妮都……”
“依你所述,今夜是你首次单独行动。”克莉斯啪地合上书本,原来她的表情还可以更严肃。“同一类事件发生两次,就不能算作巧合。你看着我,别管被子了,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你在这里有仇人吗?政敌?见鬼,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你过来。”克莉斯有些懊恼,伊莎贝拉连忙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被单。“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要我来的不是你。”
克莉斯轻晃脑袋,“你不明白,我有一点决定权的。”她的视线挪过来,她在检查刺客留下的伤口,好像那些都是她的错似的。克莉斯用下巴指指伊莎贝拉的发际线,刺客的尖刀削掉了一小块头皮,有小指头指甲盖那么大。“这几天洗脸,让安妮帮你,当心不要碰到水。伤口结痂之后等它自然脱落。夏宫有帝国顶尖的药剂师服务,不会让你留疤的。”
伊莎贝拉下意识要摸伤口,被她拦下。“别碰,也不要一个人出去,任何地方都不行,听我的。我无意窥探,不过……那些刺客,我是说老松林和今天的这个,他们都是为你而来。那家伙一直跟着你,否则不会这么凑巧。”
凑巧?当然不是凑巧。他们杀了我的母亲,又要来杀我!父亲曾经警告过我,可我那时候太天真,没有相信他。
伊莎贝拉有好多话想跟克莉斯讲,然而最终她只是拉近椅子,凝视克莉斯。她的眼睛真好看,灯火辉映,仿若有黄金色的酒液在其中流淌。“我吓坏了。那个刺客,他的眼神好奇怪,我担心会梦到他,”她垂下视线,端详缎面上盛放的蔷薇花,“你在这里,我觉得安全。”
“在夏宫里面,你很安全。”
伊莎贝拉微笑摇头。“每次我有生命危险,总是你第一个赶来救我。”对我来说,她好特别,我该怎么让她明白。伊莎贝拉既惆怅,又安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捏着克莉斯的手掌,隔着被子,摩挲她的掌心。跟从前一样,克莉斯没有推开她。
第67章 西蒙
真是活见鬼了, 连她也要跟我作对?!
翌日下午,克莉斯站在米思塔诺拉的房门口, 第五次拍响门上的铜环。还是没有回应,包了黑铁皮的橡木门岿然不动,只有上面挂着白木板左右轻晃。木板上的炭笔字迹熟悉,是诺拉的,上面写着:“保持安静,不要打扰诺拉,她正进行伟大的探索”。
克莉斯失去耐性,走到石廊窗边,一脚踏上窗台。秘法学会所在的双子塔是两栋二十二层高的巨大圆塔, 分别命名为密尔和米思, 通体由白石打造。室内的石壁连年粉刷,雪白如新, 外面的石料历经多年风吹日晒, 有些泛黄,呈现出高贵的象牙色。双子塔与南郊的苏伊斯大神殿遥相呼应, 乃是双月之城的另一层含义——在普通人眼里。事实上,隔着这么老远, 哪来什么呼应, 根本连个神庙的瓦片也见不着。还好见不到,否则的话, 就是诺拉亲自请她,她也不乐意来。当然了,现下这种特殊情况除外。
克莉斯踩在粗石窗台上,将身体探出窗口。从昨夜开始,雨就没停过。雨云压得很低, 天穹仿佛一口无底的大井,不断漏水。克莉斯刚把脸扬起来,立刻被雨迷了眼睛。她甩甩头,伸长胳膊,摸到奋力吐水的石像鬼。往后探索,可以感觉到石像鬼尾巴的断面,整齐粗糙,是被诺拉敲断的。她在石像鬼身后凿出一个凹槽,放她的备用钥匙,后来干脆改造成暗格。克莉斯拨动断尾下方的小小开关,藏钥匙的石板自动平移开,她摸到钥匙,捏在手里,跳进室内。
“雨很大,哦?”西蒙大学士不知何时站在走廊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克莉斯怔住。双子塔高耸入云,本身就是建筑学的奇迹,近年来学士们在塔里装了升降梯,由秘法动力驱动,方便年迈的学士进出。那东西运转起来动静可不小,外面的雨再大,也不可能逃过她的耳朵。克莉斯对自己的知觉还有几分自信。
“别琢磨了,为了堵诺拉,我在墙角躲了一上午,还是叫那丫头给跑了。”大学士砸吧着嘴,面露无奈。墙角?米思塔是一栋圆塔,学士们深居简出,居住区无甚装饰,只有几根光溜溜的大理石廊柱立在环形走廊上。他就躲在那后面?实在难以教人信服。克莉斯皱起眉头,西蒙“哈”地笑出来,垂到胸口的白胡子一抖一抖。
“跟你开玩笑的,瞧你那较真劲儿,哈哈。我既不是乘升降梯上来,也没有刺客的本事,不过嘛,”西蒙抚摸肚子上的肥肉,神色和蔼,“老头子也有自己的小秘密。”西蒙后退两步,露出挂着木板的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以他的年纪,西蒙算是相当灵活了,手脚和头脑都是。克莉斯飞快扫了他一眼,他紫红学士袍的上一滴水痕都没有,不是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应该是某种藏匿行踪的纹章,说不定是项新发明,她没有问。纹章的制作是每个秘法师严守的秘密,冒犯它,等同亵渎秘法的威严。西蒙大学士是个渊博又慈祥的可爱老人,但绝不缺乏必要的底限。
克莉斯推开房门,一股多日未通风的怪味顿时扑上面门。这个诺拉,该不会十天没有出门吧!克莉斯屏住呼吸,快步走进房间开窗。诺拉的起居室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台邻床摆放的大书桌,上面书籍成山,纸卷数堆。她不用书架,“反正也摆不下”。因此,地板上堆叠的书本三五成堆,几乎无处下脚,以克莉斯的身手,还是稀里哗啦碰倒一地。窗口掩埋在书堆里面,露出半扇灰蒙蒙的玻璃。克莉斯尝试把书搬走,发现根本无从下手。合拢和打开的书本交错在一起,羊皮卷和莎草纸夹杂其间,上面字迹潦草,除了诺拉本人,谁也看不懂。
“算了算了,忍忍就好了,不就是她的脚丫味。”大学士用手帕捂着嘴说话。他耳朵残废,常控制不住音量,这会儿门没关,寂寥的走廊里传回他的抱怨。克莉斯伸手到背后摸了摸自己的半披风,别说刚才取过钥匙,她一路骑马过来,披风早就湿得透了,这会儿完全没干。诺拉的住处本来有两间房,老旧的典籍都怕水,尤其是莎草纸,因此她把实验室设在里屋,自己搬到外间,和书睡在一起。克莉斯别无选择,只好用了诺拉的床单。大学士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能坐的地方,他抬起屁股,白须覆盖的嘴唇噘起来。“将就一下也就过去了,比起药剂室,这里可算清香扑鼻。”他吸吸鼻子,杏仁色的眼睛盯着克莉斯,眸光清澈。“真的,不哄你。一会儿我亲自招待你参观药剂室。来,过来,坐我旁边。”西蒙拍拍身旁的床板,克莉斯跨过床前的书堆,依言坐下。
“大学士在墙角躲了半日,就是为了招待区区参观药剂室?真是受宠若惊。”
“哎?你刚才是在说笑吗?太烂太烂了,”西蒙的大胡子跟着脑袋直摇晃,“既然不合适,就不要勉强自己。这里没有旁人,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褪了这身乌鸦毛,双子塔随时欢迎你。”西蒙指的是她的黑军服。克莉斯心中黯然,面色不改,只是撇开视线。“当初,是我自己选的,我选了军队,而非秘法,大学士。如今……”
“别扯淡了!”西蒙声如洪钟,克莉斯只得侧开耳朵。“糊弄老头子,你还嫩点儿!卡里乌斯是铁脑袋,我可以去找陛下他本人。他再宠信新人,也得给这张老脸一点儿颜面。你可是莫荻斯的女儿,我的乖乖,这是秘法的损失,明白吗!”
“学会人才辈出,譬如这位。”克莉斯环顾满墙的公式,床脚的那处最显眼,改过三回,划掉的横线一道比一道粗,黑若沥青。正如诺拉所说,她不会从尸鬼的事情上罢手,她们都是如此顽固的人,所以才能成为朋友。
“您刚才说,诺拉跑了?”
“嘿,小姑娘,你岔开话题的本事也不怎么样。”西蒙长吐一口气,垂下肩膀。他也在看墙上的推算。“切,小鬼头,没一个是西蒙公式的推算……我也不是硬要为她决定研究方向,她鼓捣你们那个尸鬼的事情也就罢了,跑到人家的实验室里,那就是剽窃!”老爷子吹起胡子,床板随着他铿锵的语调吱呀颤抖。
“她需要更多的样本。回来的路上她就打算切开那枚指甲,为了呈现给圆桌,忍了一路。孰料圆桌把研究权转给了旁人,她只能出此下策。”
“你倒是会帮她说情,这些个话,你留着说给莫迪默听吧。他气坏了,昨晚拍着桌子跟我吵。唉……”西蒙摸起袖子。学士袍衣袖宽大,学士们大多在里面缝了好些口袋。他在找他的烟斗,他去年咳嗽了一整个冬天,逼着自己把烟戒了,这会儿多半愁得忘记了。西蒙捏扁衣袖,抿了抿嘴,兴味索然。“她跟你提起过吗?柏莱古籍——就是那几块石板——还有什么地宫和古纹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