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掉。”两行清泪应声从索菲娅眼中滚出。雪青色的眼睛浸在水里,她的眼神空洞又绝望,克莉斯从中看到了世界的尽头。“我要努力忘记你,可我越是用力,你越是活蹦乱跳,在我脑子里。”
索菲娅走过来,抚摸克莉斯的脸颊。她流露出万般不舍的神情,她的手指温软,全然不像死人的手。“白费力气。”索菲娅笑了一笑,眼神还是那么空洞,她的笑让克莉斯浑身冰凉。“办不到的,我知道你也做不到,你的心是那么地软。”索菲娅抱住僵硬的克莉斯,脸贴在她的胸口上。熟悉的气息将克莉斯团团围住,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有尖刀在捅她的心。
“你可以推开我的。你杀死我,我也不会怪你。我们现在是敌人。”索菲娅抚摸克莉斯后背,用她习惯的手法。她的胸口在震动,那是她在哭泣。这样的爱抚似乎让她饱受折磨。她扬起脸,灼热的视线落在克莉斯脸上,令她睁开眼睛。克莉斯凝视曾经深爱的人,疼痛让她的胸腔成了一截空心木头。
“他们都以为我很生气,但我没有一刻是后悔的。我是在那里,遇到了你。”
索菲娅左手捧住克莉斯的脸颊。克莉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索菲娅嫣然一笑,抬起另一只手,一大滴眼泪从她眼中滚落。“恨我吧。”她说,然后,一切在那一瞬间变得不一样。她的脸忽然如水样波动,只有她的双眼,仿佛暴风雨中的灯塔光,朦胧但稳定。
“为什么躲着我?你让我好伤心。”抱住克莉斯的人再次开口,的声音变了,不是索菲娅的。是伊莎贝拉。克莉斯身心俱震,怀中女子晃动不已的面容忽然稳定下来,凝固成伊莎贝拉的面貌。我是什么时候抱住她的?这是什么巫术吗?她的身体听不到她的心声,一切都脱离了控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捧起伊莎贝拉的脸,慢慢凑了过去。
“不!”
克莉斯惊坐起来,捧住额头,上面全是汗水。她摸到床头的水杯,瓷杯是空的,她用力放了回去。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全身是汗。睡衣贴在背上,黏黏糊糊难受得要命。窗帘拉得严实,屋里很黑,橘黄的灯光在门缝外晃动。克莉斯能听到门外火炬的噼啪声,却捕捉不到弥兰达的脚步声。正如她说的那样,她是一流的图鲁战士,而且图鲁人从不说谎。“我知道是你。”克莉斯用手指梳理头发,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厚重的红黑木门缓缓打开,穿着轻薄便装的弥兰达端着油灯走进来。腰刀鲨齿由油黑的棉绳绑在皮带上,轻敲她的腿侧。弥兰达苦啤酒般的棕色皮肤在油灯下泛着光,她一笑,牙齿显得特别白,颇有些璀璨。
“我还是觉得晚上亲自巡逻会好一些,拜伦年纪大了,科博徳还是个孩子,熬不了夜。佣兵只认得钱,靠不住的。白牛洒出一把铜币,他们会就冲上来割断你的脖子。”弥兰达弯腰将灯台放在床头。克莉斯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到窗边,唰地拉开窗帘,将紧锁的窗户推开。夜里还是热,只略比白天凉上一点儿,风很微弱。庄园睡着了,只能看到巡夜人零星的火把在黑幕里飘荡,虫鸣遥远零散,听不真切,遥远的树丛间似乎有萤火虫在一闪一灭,又或许只是错觉。克莉斯拉开濡湿的衣领,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凉。
“他们大可以来割割看。米诺是个莽夫,他的眼里只有勇武。夜间偷袭或者买通佣兵这类败坏名声的事,他暂时还干不出。他最想要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击败我,让他的‘断石’喝我的血。”
“今天下午他的行为可称不上‘堂堂正正’。他得到了一切,爵位,土地,财产。这些还喂不饱他,以他现在的地位,就差这座庄园吗?我看他是见不得你好过。”
“他只是与母亲有过几面之缘的侄儿罢了,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他想要一个证明。”我们谁又不是呢?克莉斯叹息。
“你累了吗?”弥兰达悄无声息靠近,她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发出来。克莉斯没有动,微微皱眉。“你在忍耐。忍耐也是要花力气的,你太用力,所以越来越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一忍耐,肩膀就变得僵硬?”弥兰达的叹息很温柔,她情不自禁,从后面环上克莉斯的腰。“我们图鲁人在这个季节,都是白天休息,傍晚狩猎。丰收的日子里,族人们点燃篝火,围着火堆载歌载舞。新鲜的猎物串起来,架在木架子上,亲手打到的肉总是最香的。在这样的晚会上,遇到心仪的人,大可以牵着她的手,走到草垛后面去。图鲁人从不对自己说谎,也不会大热天穿着长袍长靴,活活受罪。如果需要,为什么要忍耐?”
背后衣料窸窣轻响,克莉斯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制止,弥兰达皮肤上的热力已经透过轻薄的夏季睡衣传递到背上。克莉斯想挣脱开,弥兰达的手臂柔软但坚强,妥帖地缠绕在她身上。肌肤的擦碰让卧室更热,一滴汗水顺着克莉斯的短发滑落,滴到弥兰达额头上。 “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巫医都说,禁欲是对身体最坏的处置。”
“又是巫医!”
“考量只会让你的刀变钝。痛苦的土壤结不出甜美的果实。”
“现在是什么,图鲁谚语时间吗?”克莉斯用力捏住弥兰达在身体上游走的手。一定把她弄痛了,她故意不挣扎,吃准我狠不下心。克莉斯咬紧牙。奴隶贩子把弥兰达运到洛德赛来,本是要卖作性奴的,因此教了她一些特别的本领。她的手像是抹了媚药一样,专会点火。她是个头脑清楚的女人,她等这一天一定很久了。克莉斯硬下心肠,拧住弥兰达的手腕,试图用力道表达自己决绝的心意。
“不要再做这种事,别毁了我对你的信任。”
弥兰达轻声答应,克莉斯松开手,弥兰达的手腕从她掌中缓缓退出,皮肤抹了脂粉一般滑腻。克莉斯转过身,绕过她一丝不挂的胴体,捡起地上的丝衣和皮带,丢到她身上。“你是我的管家,不要再作贱自己。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谢谢。”弥兰达披上外衣,视线粘在克莉斯脸上。“我没有作贱自己。”她说,随即大步走出房间。宽边皮带捏在她手里,腰刀在木地板上拖曳,发出一长串隆隆声。弥兰达在门外站住,厚实的木头门嘭地在她背后关上。木门带起的风吹乱她散落的长发,她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图鲁人不说谎,尤其是对心中爱意。”
第52章 神秘尸体
第二天晴空万里, 克莉斯心中却阴霾不散。不全是昨晚的噩梦以及弥兰达的缘故,任谁下到鸦楼地下的停尸间, 心情也好不起来。
鸦楼是一座专属第三军团的矮胖方塔,露在地面上的砖瓦全都刷得漆黑,据说是为了配合特别尉队的军服,突显战神黑甲死亡军团的气势。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位元帅突发奇想的恶趣味。再说了,如果黑色象征着死亡,那么地下这些红砖又是什么呢?鲜血?火焰?这两样东西都和鸦楼停尸间没什么关系。热血没有几滴,碎尸和凝固的血块倒是常年不缺。停尸间建在十五米的地底,终年湿冷, 不见阳光。墙壁上跳动的是苍白的冷火, 那是一种没有热量的秘法火焰,不如圆桌会议室的明亮稳定, 胜在廉价。
昏暗对验尸一点好处都没有, 克莉斯暗叹。她摸出火镰,擦着灯芯, 把装满蓝粉的冷火盘放回墙壁的铁架子上。这是件长方屋子,四壁红砖裸露, 连个挂窗帘的假窗都没有。唯一的装饰是墙壁上的黑铁灯架——倘若三角灯架也算装饰的话。可供她打发一整天时间的玩意儿仰面躺在身后的暗红石台上。石台很冷, 触之若冰。事实上,里面的确填满了冰块。尽管如此, 依旧没能保住这具年轻男性的尸身。克莉斯戴上手套,捻了捻尸体的小腹。那地方的皮肤全不见了,暴露在外的筋肉像泡软了的烂麻绳,一搓就碎。克莉斯戳了戳尸体的肚子,眉头紧锁。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撩起布帘子走进来的米娜。
“昨晚莫克值完夜交班的时候, 看到它飘在赤水河里。那是警备队的地盘,我问过丹尼尔,日落的时候他就在拱桥上,什么都没发现,一定是入夜之后抛尸。”克莉斯嗯一声,又摇摇头。“就腐烂的程度来说,肚子里的尸气少得不正常,身上的蝇卵也没有孵化。”
“跟之前那几具一样。”
“查清尸体身份了吗?”
“怎么查?”米娜把手一摊。“城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人,只要有铜币,哪怕是一头龙,城门口的那帮货也敢往里放。死的不是哪位贵族老爷的儿子,也不是有钱夫人的相好,咱们就得感谢诸神眷顾了。城里少几个奴隶、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骨架很大,可能是个柏莱人,柏莱少年。”克莉斯翻看尸体的手掌。“这么厚的茧子,只有采石场的苦工才能有。柏莱人个个力大无穷,凶手绝不是普通人。他也许更有信心了,才对柏莱人下手。”米娜对长官的较真不屑一顾,该花心思的地方不努力,这种细枝末节偏偏逮住不放,难怪只能在第三军团耗着。“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它。只是被我们的人发现而已,不该我们负责。警备队要转交,得走完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