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令安德鲁泪流不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人再为这个责骂他。那个一直以来都希望他长成一个男子汉的男人永远离开了他,而他也即将追随他的步伐,与他在冥河边相遇。
安德鲁被尖牙一路带进莉莉安娜的画室。在奥维利亚的男主人中,父亲开明又温和。莉莉安娜不但拥有自己独立的卧室,还有一般城堡女主人不具备的书房,而她将其中的一半挪出来,收藏自己的得意之作。尖牙把安德鲁丢进书房后,余人立刻蜂拥而入。刽子手锁上房门,守在旁边,两名护卫则奔向窗边,将垂下的天鹅绒窗帘拨开一道细缝,向外窥探。
这帮家伙看起来形迹可疑,像群躲债的,而非杀害大公继承人的凶手。也许他们的目的是秘密处死我,好对外宣称我是遭遇意外,如此便能洗去嫌疑。安德鲁脑子乱糟糟地,眼泪和鼻涕混满面颊。他无暇拭去,转向莉莉安娜,向她求饶。“父亲的棺木在哪里?杀掉我之前,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是父亲的长子,理应为他扶棺的。”
“你也不怕棺木倒下来,让你当场和他作伴?”莉莉安娜讥讽。她靠向自己的藏品架,点燃烟锅,把玉石做的烟嘴吸出响声。安德鲁被她说得抬不起头来,自觉软弱又愚蠢。我可不能再哭了。至少别在最后的时刻,还教对我抱有期待的人失望。安德鲁用力揉眼睛,偷偷逝去泪痕。
“我——”“你闭嘴!”守在门边的刽子手恶狠狠地打断他,投过来的眼神仿佛安德鲁是他追了五十年债的债主。“他们找来了!”朝窗外张望的家伙之中的其中一个低声警告,安德鲁侧耳倾听,除了渐渐止息的钟鸣,什么也没能听见。
“呸,这群喂不饱的狗!来了多少人?”“没时间了。我能数到二十个,都带着武器。”“阿尔伯特呢?”“不在他们中间。”“继续观察,别走神,或许他就藏在灌木后面,只等我们放松警惕,立刻杀回来。”莉莉安娜狠吸了几口烟嘴,手按在画架上,食指不安地弹动。她出身自奥维利亚的老派贵族布里奇,素来有种慵懒与傲慢并存的特别态度。安德鲁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焦躁,不由多瞅了几眼。莉莉安娜显然注意到了,送给安德鲁一个不屑的冷笑,喷出一大口烟雾,把他弄得咳嗽不已。
“给我过来,没用的小子!”她把烟杆扔到颜料盘上,伸手来抓安德鲁的后领。安德鲁想要躲避,却笨手笨脚地撞到画布架。木头架子尖锐的棱角撞得他惊叫,收纳其中的油画哗哗摇响,莉莉安娜的手紧跟着伸过来,一把捏住安德鲁的脖子。继母手指冰凉的温度让男孩心惊,他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被她拉了过去。木架子上的铁钉轻易挂住他的后背,他想告诉莉莉安娜自己被勾住了,但喉咙被人掌握的压抑感让他开不了口。莉莉安娜拽着他前行,他的衬衣与外套被钉子刮破。布料撕裂的声响没能阻止恶毒的继母。她拖着安德鲁走向门板似的大书柜,不知摆弄了什么机关,书柜轰隆隆转开,露出藏在后面的,阴暗的小门。莉莉安娜一把将安德鲁推进去,自己随后也低头钻过暗门。
她要杀了我吗?将我锁在她的密室里,直到变成一具干尸?安德鲁惊恐交加,步步后退。密室不大,不出几步,他的后背便撞到一个木柜。他反手在柜子上摸索,碰到一块冷硬的东西,不由分说抄起来,朝躬身进入密室的莉莉安娜砸去。“蠢材!”他只听到莉莉安娜骂了一句,紧跟着脸上就吃了两记耳光。
安德鲁的生母在他出生不久便去世,父亲对他虽然严厉,但极少用这种方式惩罚他。安德鲁一时不知所措,手里的武器被莉莉安娜夺过去。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画布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中将一副油画当做武器,抓在了手里。莉莉安娜夺回画框,举在面前,借由密室外的光线端详一番,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将它抱在怀里,走向密室更深处。她让开之后,安德鲁才发现尖牙先生不知何时守在了密室门口,手上抓着一柄钢斧。那凶器锋刃磨得雪亮,握着它的主人双眼鹰隼般凶狠,紧盯着安德鲁。
我真是个蠢货,怎么每当面对书本外面的世界,就变得这样傻?还好我刚才没能伤了莉莉安娜。安德鲁盯着尖牙寒光闪烁的斧头,吞了吞口水。莉莉安娜在他身后擦亮烛台,然后点燃熏香。熏香的味道很好闻,很特别,不是单纯的麝香或其他奥维利亚流行的香料。这种味道复杂的香气来自南方的帝国,秘法不仅帮助帝国人锻造武器,研磨小麦,也赐予他们奢华的香味。
父亲健壮的那些年里,城堡里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类东西的。“我们已经在使用帝国的金币,还要用他们的金币,购买他们的香料?帝国钢能切断帝国人的喉咙,帝国香料却会让奥维利亚人醉倒在南方的温柔乡里醒不过来。”
不用问,莉莉安娜的这些帝国熏香,一定是挪用城堡的财库,瞒着父亲置办下的,教父亲得知,还不知会如何失望。安德鲁懊恼地转过身去。莉莉安娜正为烛台挪动位置,好教它远离墙壁上的油画,安德鲁凝望了一会儿,好几个呼吸之后,才终于明白自己发现了什么。
靠墙的斗柜与墙壁上满是完成的油画。柜子旁边立有一副画架,架子上的画作尚未完成,仅有炭笔勾勒的线条,不过一点儿也不妨碍旁人确认它的主题。所有的画作,无论是斗柜上靠墙而立的,还是悬挂墙壁,倚靠墙脚,收纳在木架中的,全被同一个主题占据。画面上的女人时而出现在城堡内,抚摸骏马;时而半卧于松针上,合眼小憩。她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令安德鲁恐惧。他发现自己在颤抖,拼命回忆姐姐卧室里那个妆容庄重,神态肃穆的母亲。
“她不是我的母亲。”安德鲁脱口而出。
“让她听到你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莉莉安娜冷笑。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的视线冷如冰雨,从头顶上方倾泻而下。安德鲁扭过头,不与她对视,继母冷哼一声,走向密室入口。暗门在她身后隆隆合拢,随着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在外,安德鲁像被抽掉了脊柱一样,一下子垮下来。
他坐倒在地,陌生的母亲从不同的方向盯着他瞧。他猛吸了几口满是熏香味道的沉闷空气,好想把胸骨撬开,喘个痛快。“我该怎么办?”他仰起头,向画像上陌生的母亲询问。画布上的她身着少女款式的连衣裙,赤脚跨骑在战马背上。那马与她的裙服一样雪白,□□脊背,未佩戴鞍鞯。马儿跟骑手一样放肆地咧开嘴,抬起前蹄打算跃过林间的小溪。少女身后,一个深蓝的影子潜伏在树影之间,辨不清男女。安德鲁被那黑暗的魅影吸引,凝视良久,深感不安。
第286章 和谈(二)
“你应该躲好点儿, 而不是傻乎乎地咧着嘴,白白送掉性命。”雷蒙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惹得艾莉西娅打个激灵。他拎着酒瓶,踉跄着走向阳台,反常地没戴手套,苍白的皮肤上似乎有纹身的痕迹,但天色太黑,艾莉西娅总不能凑上前去,捧着兄长的手亲吻吧。
“我在等你。”艾莉西娅拍拍屁股站起来。雷蒙嗤笑,饱含烈酒气息的唾沫星子喷上艾莉西娅的鼻梁。“等你请我喝酒。上一回,你可不是亲口喂我的。”
“上一次?”雷蒙恶作剧的笑容溶解在细雨里。他闭上眼, 作出思考的样子, 然而双眼却不由自主地翻白。艾莉西娅瞅着他眼皮抖动的样子,真担心他是不是就要立刻昏睡过去。真是个倒霉的时候。艾莉西娅皱起眉。“你要是喝得太醉就算了, 我找你是谈要紧事的。”
“要紧事?”雷蒙倏地睁开眼, 不知什么那么好笑,令他捧腹不止。“你?艾莉西娅?大事?听, 听听看呐,一个私生的野种说她有大事!”
“别他妈再提那档子事!”艾莉西娅咆哮道, “我以为——真该死!我怎么会蠢到把你的话当真!居然是由你, 十年不见面的狗屁老哥,跟我澄清什么身世!”
“你生气了。”雷蒙好不容易直起腰, 瞥见艾莉西娅握起的拳头,眉眼乐得弯如月牙,这样看起来,他和洛德赛那铁板一样的老爹一点也不像了。“没准我们倒是亲兄妹。”艾莉西娅冷笑道,“我真惋惜, 不能让老头看到你这副窝囊的样子。心爱的儿子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啧啧,想想那情形,真是带劲。”
“你去,我也想瞧。”雷蒙伏下身,几乎要倒在艾莉西娅肩膀上。艾莉西娅皱眉避开,雷蒙扭过头,一个劲儿地瞅她,笑得像一个妖怪。“骗你的,好妹妹。如今我们霍克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父亲在洛德赛,恨不得把所有能在御座前说得上话的家伙都认了亲戚,我又怎么会对他派遣到身边来的帮手置之不理,教火舞的名头白白埋葬呢?”他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捏起袖子擦嘴,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艾莉西娅,劣酒浓烈的酒气差点没把艾莉西娅的眼珠子熏掉下来。
“你选酒的品位跟挑女人的一样糟糕。”艾莉西娅皱起鼻子,雷蒙恶作剧得逞似的哈哈大笑。“这方面嘛,我承认我不如你,亲爱的妹妹。公主殿下的滋味怎么样?我离开洛德赛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身体平得跟板砖——噢,没错,那个时候,你也一样。”雷蒙眯起眼,重重地靠向栏杆,仰起脸来享受雨水的触摸。“你那时候蠢透了,以为躲起来哭就不会被人发现,刀使得也不够出色。而她呢,她从小就跟你不一样,她是奥罗拉殿下心爱的妹妹,赫提斯也对她格外宠爱。人们都说她长大以后跟长姐极为相似,你品尝过后,觉得是谣言还是真实?还是说——你才是被品尝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