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伊莎贝拉勉力笑笑, 拍拍身侧。手掌触到兜里藏着证物的项链, 硌了一下。笑容随即收敛。
“如你所见,我们在为回程做准备。请尽快打点行装, 诺拉很着急。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一个秘法师被逼急之后会干什么。”
“她会干什么?”
“有一次,她想要研究雷电。等了七八天,理想的天气终于到来的时候,为了创造足够的热量, 引发更强的对流,她烧了西蒙大学士的阁楼,里面都是大学士收藏的风筝,他最珍爱的一套隼形风筝也毁在火灾里。”
“比起诺拉学士的耐心,你更不擅长讲故事,也相信我好吗。”
“我说的是事实,请不要笑。”
可伊莎贝拉就是忍不住。“那么西蒙大学士呢?藏品被烧,他怎么处罚诺拉学士的?”
“不允许她使用密尔塔的藏书室,整整一周。”
“没办法感同身受的处罚方式呢。”伊莎贝拉心情松弛了一点儿。“如果是你呢?你的下属冒犯了你,你会怎么处置?”
克莉斯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她穿着黑呢军服,黑色长靴与黑裤子,黄金般的眸子成了她全身上下最艳丽的部分。很多时候,她的眼神太平静,让人忍不住窥探。“不不不,我不是在刺探军情。”伊莎贝拉急忙解释,“我只是……好奇帝国的风俗,好奇人们起了冲突会怎么样。在我们这里,会请领主评判,帝国又没有领主……所以……”
“帝国有军队,常规军,不是临时拼凑的骑士队伍。我们还有法院。我以为你知道这些。”
“法官什么都管吗?军人,军人不会审判啊。”
不过要是你的话,你可真适合做那种事。想象着克莉斯正襟危坐在大黑椅子上,指指这个,“你,赔钱给他”,又指指那个“你,去矿场做苦工,一个月”,然后按住椅子扶手猛地站起来,“今天的请愿到此为止”。伊莎贝拉心里猛点头,简直天生就是那块料。
克莉斯望着她,似乎很迷茫。“决斗也很流行,在私人层面上。”
“那么,在你的‘私人层面’上呢?”
“我不会和下属发生私人纠纷。”
“如果有纠纷发生呢?又没有办法决斗,或者,打不过,不可能人人都是武士吧。甚至是,敌人太遥远,打不到。会有人买凶杀人吗?帝国也有杀手组织吗?”伊莎贝拉发誓克莉斯刚刚飞快地翻了一个白眼。“你小说看太多了,尊敬的小姐。”
“不过,有钱人总是……有很多不寻常的做法,不是吗?你要说绕过律法是奥维利亚特产的话,那就是睁眼说瞎话,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您的信任是我的荣幸。”克莉斯笑了,微笑。伊莎贝拉好想一掌按在那张脸上,至少剜她一眼,让她再笑!结果她马上说了更煞风景的话。
“我派人去接安妮,刚出发没多久。”
“我不记得我同意你那么做。”
“我问过你。你带着她出门冒险,她是你的近侍,最信任的。时间很紧,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也许你会再次被软禁起来。”
“感谢你的好心!”伊莎贝拉抄起手,她自认为将不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而克莉斯……克莉斯不是诺拉学士那样的人,她不是不知道别人的感受,而是选择了无视,这让伊莎贝拉格外生气。“我只好告诉安妮,是我让一群——帝国军人去绑架她,把两位重伤的老人丢在身后,只因为我准备快点出远门。”
“出远门?出使洛德赛在你心里是这个
地位的话,我的担心绝不多余。你需要贴身侍卫,我可以帮你选两个人,女人。”
“这里是我家,我不需要什么贴身侍卫。”
“我需要为你的安全负责,而不是你的幻想。你需要护卫,冷静的,机警的,个人能力突出的。”
“你是说像你一样的?”
“喔,你希望吗?那可不太容易。”
“现在我懂了,为什么你和诺拉学士是朋友。”克莉斯一本正经的样子快把伊莎贝拉逗笑。“我不需要克莉斯大人的保护,不过——如果她愿意教我剑术,或者,在阅读帝国风物志的时候为我讲解的话,我会很高兴。”伊莎贝拉紧盯着克莉斯的脸,从头到尾那家伙眼睛都没眨一下。
“克莉斯接到的命令是保护奥维利亚来使的安全,不是当她的陪读。”伊莎贝拉的脸垮下来,或许是她毫不掩饰的失望让克莉斯改变了主意,她接着说:“不过你的确需要一些防身的办法,鉴于上午的事。先不要过于期待,学剑需要经年累月的苦功,你要的是应急的办法。”克莉斯走向伊莎贝拉,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伊莎贝拉扬起脸看她,心脏咚咚直跳。“你舍得出力,这很好。下次再踩中对方的脚之后——疼痛会让人分神——趁他分心,曲起膝盖给他来上一下,像这样,然后立刻撤退。”伊莎贝拉猜想自己的身高很不合适做这个示范,克莉斯的膝盖擦过她的裙摆,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的耻骨。她没把膝盖塞进她两腿之间,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想象那样的情形就足够让人面红耳赤。
“有疑问?你们力量相差太多,攻击软肋是合理的选择。”克莉斯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伊莎贝拉急忙退开半步,出言反驳。“这样的,这可不是淑女行为。而且……”她拉开裙摆向克莉斯展示,她得一直穿着裙子,克莉斯该不会忘了吧。况且,踢人家胯下,实在是粗野得可以,即便是她也无法立刻接受,虽然所谓的淑女规矩让她不胜其烦。
“淑女?你们奥维利亚的男人当中,也没有骑士。”
“克莱蒙德是个混蛋,没错,我同意,但请不要把整个奥维利亚的人都扯进来。”伊莎贝拉埋怨,向一个帝国人求助,她也是太天真。克莉斯勾起嘴角嗤笑一声,其中的轻蔑让人不悦。她挺直身体,抬起手行了一个军礼。“只有行动,才能击溃荒谬的观点。那么,恕我失陪。”
她什么意思?奥维利亚的男人都是野人和懦夫吗?伊莎贝拉对着克莉斯笔直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口气堵在胸口,叫她说不出话来。安德鲁,盖伦,伊万,托马,甚至是父亲的脸一一浮现,她有些气馁,又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还能有谁,肯定是那个克莉斯呗。那家伙真是一块儿铁!在奥维利亚的黑森林里冻了整整一个冬天,又冷又硬的那种!把她当成什么人了,无理取闹的刁蛮公主吗?她也不是非要她保护不可,陪读只是一个善意的邀请罢了!事实上,一直以来,她都是独自阅读。本来与她读书作伴的女孩们——譬如管家的小女儿琼——跟她总是读不到一起。她们也喜欢骑士小说,但里面总有一个等待拯救的公主。她受不了她们老掉牙的大呼小叫,更令人尴尬的是,有段时间女孩儿中流行模仿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抓着对方的手,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念出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三天也扫不完的肉麻台词。“你为什么要躲开我?你不能躲开我,你不能恨我,你不能因为我爱你就恨我!”
呕——
想象一下拉住——必须得死死拽住才行——克莉斯的手逼她玩上一回,那情形……伊莎贝拉不禁莞尔。她的下巴说不定会掉到地上去,或者,脸色阴沉,压低声音说:“恕我失陪,尊敬的小姐。”然后嗖地一下站起来,像弹起来的捕兽夹,迅速有力。可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哩!趁这个时候夸她俊美,她又会变得呆头呆脑,像个傻瓜。回想起克莉斯微赧的侧脸,伊莎贝拉不由得恍惚起来,不,已经走了好一会儿神了!伊莎贝拉把注意力扯回书本上。
出使成了既定事实,打点行装等杂事用不着她操心,安妮也在回来的路上,因此伊莎贝拉把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阅读上。这是连续第二天在藏书楼里逗留到深夜。油灯的光点变得短小,她试着拨了拨灯芯,跳动的光芒转移了泽曼学士的注意力。他从手里的那本《戈特曼的二十年——狼脊山孢子植物》中抬起头,铜色双眼炯炯有神。
“天色很晚了,小姐。”学士直起身子,左右活动脖子,僵硬的关节一阵清脆的噼噼啪啪。他望向窗外,伊莎贝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玻璃窗跟泼了墨似的,漆黑一片。远方隐约有几声狗吠,接着是野猫婴儿般的嚎叫。夜已经很深了,说不定过了午夜。伊莎贝拉动动腿,她的膝盖也是一片酸疼。手里这套《沃尔德森帝国贵族家族谱系》叫人头疼,整整两天,她才读完第一卷 的五分之一。坦白说,最开始讲了哪些贵族这会儿她已然忘了七八成。啃这种大部头可真是艰难,伊莎贝拉苦笑着按按太阳穴。心中对学士们的敬仰再加深一层。
“没关系,不用急。”学士对她笑笑,拎起桌上的小铜壶,为伊莎贝拉斟上一杯花果茶。壶嘴里流出的茶水冒着诱人的白烟,玫瑰和茶叶的香气溢散在图书室清冷的空气中,让人分外受用。铜壶其实已经放了很久,晚饭后学士拿进来的。不用说,是秘法纹章的神奇功效。学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握着茶杯对伊莎贝拉说:“帝国最初只是大陆东海岸边上一个狭长的小国,可以说,她的历史就是吞并的历史。因此呢,帝国贵族姓氏复杂,各色名姓都有,追溯其起源的话,通常都会牵出某个称臣的古代王室。这些贵族之间又相互通婚,采用对方先祖的名字——哪怕上溯一百年,那位先祖原本是灭族的仇人。这套书很考究,很考究意味着,研究做得细致,读起来特别绕。你已经很努力了,小姐。”学士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