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尝试了一小勺,新奇的味觉体验, 像是春天的树林, 丰富多彩。诺拉学士坐在她对面,正在喝第三杯葡萄酒。她没看她, 也不说话。诺拉学士真是难以捉摸, 平常一副谁都不爱搭理的样子,一说起来又没完没了, 嘴皮子翻得飞快,一般人根本插不上嘴。学士左手边的克莉斯沉默得像块石头。她的银杯里装的是白水, 切了一片柠檬在里面。伊莎贝拉第一次见到这种喝法, 好奇心驱使她多看了两眼。克莉斯似乎被她瞧得不自在,埋着头一个劲儿剥虾。伊莎贝拉想笑, 笑声被心底的沉重过滤,最后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她将目光投向窗口,没挂窗帘的玻璃窗大开着,扣住窗户的铁钩被风吹动,金属声声脆响, 和着窗外雀鸟的啼鸣。模糊的奏乐声从远方传来,父亲正设宴款待雷克利伯爵一行。宴会在黑岩堡大厅里举行,诺拉学士谢绝了父亲的邀请,负责传话的盖伦也没有额外邀请伊莎贝拉,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继而转身离去。在他眼里,自己已经是一个帝国人了吗?被排斥在家族宴会之外,这感觉太古怪,是很不好的古怪,好像被遗弃了似的。当面拒绝与佛多家的婚事,还是借助帝国人的力量,无疑触怒了克莱蒙德。他父亲雷克利会怎么想,伊莎贝拉可不敢推测。不过一想到要嫁给那样的家伙,伊莎贝拉就连连摇头,哪怕是为了艾诺家,也绝对做不到!
“不合胃口?”克莉斯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把盛了水果沙拉的瓷碗推到她面前。瓷碗上了白釉,显得葡萄愈发紫黑,伊莎贝拉尝了一枚,很甜,带点葡萄特有的酸涩。她报以微笑,克莉斯轻嗯一声,听不出高兴与否。
“我跟诺拉商量过了,你可以带一个随从。我们希望尽快启程,如果你想和安妮一起去,得设法通知她。”伊莎贝拉的微笑黄油般渐渐凝固,克莉斯拿起一只虾,忽然又说,“我可以派人带她回来,如果你想要的话。但是——,不确保她不会惊慌失措,你也不能随行。我不准。”
切,没开口呢,请求就被堵得死死的。伊莎贝拉回敬一个埋怨的眼神,克莉斯淡淡地看她一眼,拧掉虾头,把一整条虾塞到嘴里。她的嘴唇在女人里面算薄的,但色泽红润,像是涂过一层薄薄的草莓蜜酱。那两片肉可真有弹性,也许跟虾肉一样紧实,仔细回忆起来,这好像是第一次注视她吃东西。等伊莎贝拉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惊醒的时候,克莉斯已经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了。她的目光让伊莎贝拉无地自容,低头猛扒炖饭,结果被米粒呛到,咳得脸皮泛红。最后得到诺拉学士的评价,“你是笨蛋吗?”
我是笨蛋吗?说不定还真是。
用过午餐之后,伊莎贝拉回到克莉斯的房间。在自己的家中无家可归,也是史无前例的冷笑话。伊莎贝拉坐在羽毛垫大床上,思绪漂浮在空中。
她来回抚摸银灰被罩光滑的缎面,上面装饰有彩线绣成的成串蔷薇与郁金香。绝非克莉斯的风格,这是黑岩堡的物品。但是昨晚睡在里面的时候,枕头被褥之间却全是克莉斯的味道,那味道真是让人……记忆中的感觉涌上来,伊莎贝拉心里又没来由地一热,也许连脸也红了吧,否则敲门进来的克莉斯看起来怎么那么奇怪。
“埃顿大公叫你去他书房。”传话过来的不知是什么人,没等到伊莎贝拉走下石塔就消失不见。也许这就是大家对待帝国人的态度?伊莎贝拉苦笑,独自在城堡里穿行。她路过爬满藤蔓的矮墙,走进结出小巧花苞的林荫小径,穿过绿草茵茵的中庭,向侧身而过的仆从们一一微笑致意,仆人们也回以温暖的笑意。这让她多少好受了一点儿,为她拉开书房大门的男仆也冲她微笑,低声告诫:“夫人也在。”说完,咔哒一声拉开樱桃木门。
父亲的书房有股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觉,似乎有许多年没进来过了,自从父亲病倒以来,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好陌生。巨大的鹿头仍挂在白石砌造的壁炉上方,叉状鹿角在清冷的墙面上投下夸张的阴影。屋里一个侍从都没有,打着斜铁条的玻璃窗只开了一扇,莉莉安娜端着手臂站在窗前,披肩红得像喝了血。她细长的脖子直愣愣地挺着,皮肤是大理石一样的白皙,一个雪白细腻但是冷冰冰的假货。她背对着伊莎贝拉,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
伊莎贝拉不想理会她,微笑着向父亲问好。父亲窝在铺了灰狼皮的大椅子里,勾了勾嘴角,脸活像被冻僵了。他脸颊凹陷,眼底又青起来。伊莎贝拉很是心疼,满心愧疚。“您没睡好?”她轻声问。父亲挥挥手掌,示意她靠近。什么时候他眼角的皱纹这么细碎了?稍稍一笑,就跟裂开了似的。“会好起来的,严冬总是让春天姗姗来迟。”伊莎贝拉走到父亲桌旁,手指刚好触到光滑的亮黑桌面。她记得小时候常和弟弟到这里来,她躲在大书桌后面故意躲他,安德鲁急得要哭。记忆中大书桌结实又高大,什么时候,它的尺寸变得这么普通?父亲的贝拉人是长大了,但心还没有。
“早上的事情,我很抱歉。”
“呵,要是道歉有用的话,要军队做什么?要姻亲做什么?”
“莉莉安娜!”
“真威风,我亲爱的,你现在可真威风,几乎让我想起十五年前。但愿你的威风能帮你平息佛多家的愤怒,这样我们布里奇家也能保住金库里的银币。”
“‘你们’布里奇家。”
“要不然呢?”莉莉安娜耸耸肩,她转过来,逆光的半张脸阴云密布,面具似的贵族笑脸不知道遗失在了哪个角落。伊莎贝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心中不由惴惴。“那是布里奇家的金子,布里奇家的麦子,我们,布里奇。这些年来,布里奇家忠心耿耿,为艾诺家出钱出力,还出人。”莉莉安娜指指自己。没有那条银项链,她的脖子也显得很陌生,她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说错了吗?尊敬的,荣耀的,大公阁下。”
“少说几句话。我本来还
在考虑其他办法。”
“真是令人感动。我为你管理城堡,为你重新联系帝都的线人,为了你与你的封臣共进晚餐,要我说,他们都该学学餐桌礼仪。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一醒过来,就让我少说几句。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这就是艾诺家引以为豪的家族传统?”莉莉安娜一步步走近,她的鞋后跟敲着大理石地板,声音又冷又硬。她依然抱着肩膀,血渍样的眼睛紧追父亲的视线。最后父亲干脆移开视线,望着壁炉顶上死鹿黑洞洞的眼睛。
“我是应该感谢你,为你保护贝拉所做的努力。”
伊莎贝拉一头雾水。父亲叹了一口气,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翻出来一枚银晃晃的饰品。他把项链椭圆的吊坠捏在手里,摩挲吊坠精美的雕刻。雕纹的主体是一朵白刺玫,伊莎贝拉如今才认得。绝望之花,难以靠近,无法抗拒。她在心里默念。她几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这条项链,它是莉莉安娜的,从不离身。
“还记得母亲吗,贝拉?”
“怎么可能会忘记。”
“不,我是说,亲爱的,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父亲啪地打开银吊坠,里面是母亲的小幅画像。画中的母亲比伊莎贝拉卧室里的那个年轻得多,未施粉黛,浅金色的头发被风吹乱。画上的她毫不在意,翘着嘴角,神情洒脱,甚至隐约有一股不羁的味道。
伊莎贝拉凝视画像,感觉有些陌生,似乎不是印象中的母亲,但画上的女子用她的自在说明那的确是她的一部分。也许母亲在世的时候自己太年幼,不懂得“不羁”这种字眼,故而没有印象。伊莎贝拉说不清楚,脑子开始有些混乱。
“我记得葬礼,父亲。”伊莎贝拉垂下眼,她想找把椅子坐下来。母亲的葬礼也是在晚春时节,身着黑衣的人们组成厚实的影子墙壁,围在四周。自己穿着全黑的长裙跟随棺木茫然地走,那巨大的影子像要把人吞进去一样。然后周围的一切突然都静下来,神官浑浊的声音在墓园中响起。兴许是因为他用的句子都太长,每当伊莎贝拉想要重拾关于母亲的最后的记忆时,都只能听到老橡树枝条摇动的哗啦声。
太悲惨了,不是吗?没有临别赠言,没有叮咛嘱咐,没有温度,没有一个怀抱,甚至连正式的微笑都没有,童年就那样戛然而止了。伊莎贝拉眼底发热,她缓缓阖上眼皮,努力控制住情绪。
“葬礼。没错,当然。那时候你还太小,父亲必须把一切隐藏起来。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希望你不要怪我。”古怪的说辞让伊莎贝拉睁开眼,父亲的脸上写着愧疚与歉意,还有许多她说不上来的味道。
“你母亲,卡洛琳,她是被刺身亡的。”
第33章 得知刺杀(下)
震惊让伊莎贝拉张着嘴, 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除了凝视父亲, 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在城里遇袭的。那年气候反常,整个春天都在下雨,下大雨。她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巨石大街的小酒馆里,你母亲她,从来都喜欢和平民相处,你是知道的。酒馆里太多人,起了冲突,太混乱。她被人刺中,从后面, 先是肺, 然后是心脏,又准又狠。那应该是一瞬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