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高台上坐好,王子们才相继从另一侧小门现身。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亚瑟华贵的丝绸长衫上用金线绣了七只姿态各异的雨燕,腰际佩戴真剑,剑柄上硕大的宝珠光芒闪耀。博泽尔和崔斯坦又穿着颜色迥异的衣物,他们的羊毛衫一绿一蓝,竭力减弱这两个人是一对孪生子的感觉。同胞弟弟安德鲁的羊毛衫是浅灰色的,只在胸口绣了一只小小的燕子,下身是简单的黑色羊毛裤和高帮圆筒靴。伊莎贝拉有些心疼,他应该打扮得更隆重一点,他可是奥维利亚的王储,不是深居简出的学士。
王子们向高台上的人欠身致意,大公的视线从儿子们身上缓缓扫过,露出赞许的神情。他的精神比昨晚要好,装束一如既往的低调,深棕色的皮上衣只在搭扣处有简单的银丝刺绣。正因如此,他右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总是很显眼。那是艾诺家族世代相传的珠宝,大公身份的象征。父亲望了望帝国使者,率先开口,他略显绵软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石厅中,听起来有些空洞。
“我的儿子们,今天叫你们来的目的,你们都知道了。我们和帝国,和睦共处了一百六十年,王子前往帝都交流学习还是头一次,机会难得。赫提斯大人的亲笔信,昨天也给你们看过了,他很看重你们的意愿。今天帝国使者在这里,也是为了了解你们的心意。”
父亲话音落下,大厅里沉默了片刻。安德鲁没有站出来,他眉眼低垂,脸上没有笑意。天知道父亲对他说了什么,才掐灭了他对秘法的向往。弟弟一说到秘法和博物,总是兴奋得两眼冒光,菜谱都读不通的年纪,就围着泽曼学士问长问短。他甚至抱怨过,倘若他是帝国人该多好,即便没有秘法体质,也可以做个药剂师,行走大陆,治病救人。伊莎贝拉不想猜测他心中的难过。责任的意思,就是有所舍弃。父亲的教诲,她一直牢记心底。亚瑟笑得比往常更加傲慢,搞不懂他整天在得意什么,也许脑子不好到了极点自然就会这样吧。他的弟弟博泽尔话很少,向来木讷,崔斯坦则看着安德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父亲又接着说道:“不用顾虑太多,有什么想法,大可以说出来,父亲会为你们做主。帝国向兄弟国家伸出橄榄枝,这也不是第一次。几年之前,蒙塔韦斯特的索菲娅公主不就在洛德赛游学过几年吗,传出不少佳话。据说现在夏宫里面,还在传唱她亲自谱写的歌谣。”父亲说着,转向两位帝国使者。诺拉不懂社交辞令在意料之中,令人吃惊的是,就连克莉斯也没有应和他。她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利剑刺出来,这可太不妥当,父亲愣神的当口,亚瑟和崔斯坦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切,不能继承王位的女人,当然可以随意丢出去。”
“可是她在怒河会战的前夕就逃回故国了。”
两个人同时顿住,目光交汇。亚瑟挺起胸膛俯视崔斯坦,刻意压低声音。“哥哥说话,你少插嘴。”
“呵,安德鲁说话的时候,没少见你打断。”
“给我闭嘴!不详的双胞胎!”
“啧,恼羞成怒。尊敬的使者你们可要看清楚了,我的二哥亚瑟,差不多随时随地都是这副德行。不想给洛德赛添乱的话,请谨慎考虑。”崔斯坦抱起双臂,得意尽显。克莉斯点点头,“他劣迹太多,秃子也更懂得掩盖头上的跳蚤。”克莉斯的直接让崔斯坦吃了一惊,他放下手臂,微张着嘴望向高台。亚瑟脸色发青,眉毛搅在一起,活像两条遇到天敌的毛毛虫。
“我呸,臭小子,就他妈知道算计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称王了。嘿嘿,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谁要抢你的位置!?不要脸,你又不是长子。”
“你这个——”诸神是公平的,亚瑟人高马大,身体强壮得不像话,枪术剑技一学就会,但除此之外,脑子里其余部分全是浆糊。他头脑不好,嘴皮子也不利索,说不过小他近两岁的弟弟,踏上一步,抡起胳膊就要扇他。父亲气得猛拍座椅扶手,厉声将他喝止。
“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像话。要说博泽尔,是里面最稳重的。他是个好孩子,就是话少些。”说着,父亲递出一个眼神。博泽尔左右看了看,抬起一只脚,刚放到地面,又缩了回去。亚瑟毫不留情地扑哧笑了,直骂博泽尔蠢货。伊莎贝拉嗤之以鼻,就凭他,也好意思嘲笑别人笨。
博泽尔抿抿嘴,偷看父亲一眼,又被他的眼神吓回来,缩起肩膀,好歹说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愿意去,我又不傻。”
“真是遗憾呐。既然都不愿意去,那么可否……”
“我愿意!”伊莎贝拉鼓足勇气打断父亲的话,掀开面罩站出来。安德鲁睁大双眼,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不只是他,在场所有奥维利亚人同时愣住了。伊莎贝拉手心里都是汗,女子站在黑岩堡的会议厅里,还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想到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她又有些兴奋。像克莉斯昨晚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也要奋力一搏,即便失败,她也注定与众不同。
“你是怎么……”父亲的视线射向盖伦,盖伦连忙垂下头。
“不关盖伦的事,我翻窗逃走,他不知情。”
“翻窗?哪国公主会从闺房翻窗?”父亲的声音沉下来,伊莎贝拉暗道不妙。“父亲爱护你的心意,对你来说只配得上‘逃走’吗?你实在太令我痛心。”父亲靠进椅子里,阖上眼皮,扶住额头沉重地叹一口气。他的表情很颓丧,伊莎贝拉心里一软,走了几步,链甲的沙沙声把她惊醒。现在是在战斗,不是心软的时候。
“我没有质疑您的爱护。”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解释。父亲的表情稍稍缓和,他拿下手,睁开眼睛,深褐的眸子里盛满慈蔼。“你深爱着你的家人,眷恋在黑岩堡的时光,这些,父亲都知道。前段时间病了太久,事情搁下很多,看来,是我太急了。”父亲自嘲,他微微一笑,语气更加软和,“订婚的事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一时接受不了,或者想在家再住上一些日子。这些事,你告诉父亲,父亲都可以体谅。订了婚,也不是立刻就要嫁过去。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在结婚前先见见面,有个了解,我觉得也挺在理。两三年的缓和时间可以给你,不用担心。”
“两三年”让伊莎贝拉心头一松,如果有那么长的时间好好准备,也许她可以尝试适应。她现在站在这里,穿着乌鸦的盔甲顶撞父亲,已经是大逆不道,万一父亲气出个好歹来……更重要的是,亚瑟他们的反应未必是没有道理的。说是交流学习,却不见帝国把他们的绯娜公主送过来,这分明是要人自愿做人质,被软禁在帝都。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人会甘愿将自己置于敌人环绕的险境中?
“我的女儿,你还年轻,考虑问题太简单,也容易受人蛊惑。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家人永远和你站在一起。我们不会害你,这里是你的家,只要记得这些就好。现在当着帝国使者的面,确定自己的心意,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父亲说得句句在理,歉疚与自责潮水般涌出。父亲温柔的目光让伊莎贝拉无地自容,看看她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幼稚。她无法弃家人于不顾,她是艾诺家的长女,她就是受这样的教养长大的。伊莎贝拉确定心意,正要开口,传令官高亢的声音穿透木门,响彻大厅。
“柏森城城主,阿尔伯特?布里奇伯爵;佛多伯爵之子,克莱蒙德?佛多爵士到访——”
第31章 克莱蒙德
男仆躬身拉开侧门, 两名青年男子一前一后步入会议厅。走在前面的是阿尔伯特,他是莉莉安娜的胞弟, 前年刚刚继承爵位。他今天穿了一身色彩绚丽的紫罗兰丝质长袍,皮革红亮的银扣宽边皮带系在腰间,和他棕红色的眸子相得益彰。他摆出与莉莉安娜如出一辙的“贵族微笑”,向高台上的人鞠躬致意。克莱蒙德站在他旁边,圆筒靴漆黑锃亮,靛蓝的天鹅绒长衣的袖口绣了朵朵金花。他一躬到底,随后视线粘在伊莎贝拉脸上。
伊莎贝拉被他瞧得很不自在,但父亲在旁,她既不能露怯, 也不能粗鲁反击, 于是只好摆出公主的微笑。那副笑容和她现在的打扮着实不相称,克莱蒙德瘪瘪嘴, 翘起一侧唇角。这家伙有双薄唇, 高颧骨,脸颊略微凹陷, 铅灰色的眼睛好像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没彻底洗干净的玻璃珠子, 笑起来有股子瘆人的冷酷。跟克莉斯的冷不同, 是偏向不好的一面,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阴阴地贴着脊梁。他一笑,不妙的感觉立刻升起。阿尔伯特也转过来看她,捻着他修剪齐整的八字胡,嘴角带笑,眼里却无半点笑意。
“你好呀, 我尊贵的未婚妻。请问你这副打扮是——”克莱蒙德上下打量她,理直气壮地对她评头论足。“早上赶路的时候,阿尔伯特跟我说你有些爱做梦,我还说没关系,女孩子爱幻想也是常事。可是你这个样子……恕我直言,堂堂公主穿着这身黑乎乎的盔甲,成何体统?女人什么时候能在会议厅晃悠了?你还是我们奥维利亚的公主吗?还是你跟蒙塔韦斯特的女射手学拉了几年弓,就染上了一身臭毛病?他们那些习气教他们亡了国,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