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鲁尔曾经先后救过二十一个孩子,我是说,我这样的孩子。您见过灰狗,海蛎子是村里少数能游泳的,从前常常捡回牡蛎,海螺,龙虾带回来,最后他消失在海里,我们只找到他的背篓。
然后红叶就病了,连鲁鲁尔也没有办法,粗盐说她在村里活不下去,一个人去了北方……鲁鲁尔说那样不好,她乍一看是个纯血,但只要报上名字,外面的族人待她只会比村里的还要刻薄……”痛苦的记忆令身边的女孩儿抽泣,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克莉斯的皮肤——克莉斯猜想那应该是她的手——指间开裂,生满老茧,全然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您不要责怪鲁鲁尔。柏莱人都是光明神的后裔,让帝国人污染柏莱人的血脉,在任何一个纯粹的柏莱种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亵渎。鲁鲁尔因此没办法为我们赐名,她是想的!我知道!可她不能玷污王座……”
克莉斯以为她打算要求什么,就像帝国人喜欢跪拜泪墙,向他们的神明许愿那样,然而花斑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下一次她抓住机会。
平常的时候,她都是赤脚而来,那一次,却套着靴子,鞋底坚实,皮革的味道刺激又陌生,仿佛是上个纪元的事。克莉斯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有何变化,只听女孩蹲下来,手指抠着皮靴的边缘,低声倾诉。“您也不喜欢是吗?鲁鲁尔说哪有油给这玩意儿上,不多久它就会皴裂发霉,不堪一用。再说故里未归,鲁鲁尔的亲随却耽于享受,流传出去,是要教其他鲁鲁尔笑话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用柏莱语说的,听上去有股与身份不合的庄重。女孩身上的亚麻衣沙沙轻响,克莉斯认为她低下了头。“可是,我连纯种柏莱人都不是,跟鲁鲁尔亲随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风暴海以南,除了鲁鲁尔,哪还有其他鲁鲁尔能来嘲笑我们。”她捏起袖子,擦拭脚上的靴子,听上去很是用心。“我答应过奈莉,一定会穿她送给我的靴子。‘靴子不穿还有什么用啊!’
我告诉她想把靴子收起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可不高兴了。您知道,光明王厌恶谎言,光的信徒不应说谎。”
图鲁人从不对爱说谎。弥兰达的声音回响在克莉斯空旷的躯壳内,遭受致命一击的肋下卷起痉挛般的剧痛,瞬间穿透她的身体,后面女孩再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进去。克莉斯不知花斑把她得自空堡的皮靴藏去了哪里,再次潜入内室时,她又是一双赤脚,踩着石头地面啪嗒作响。
“火神树开花了,红艳艳地,就算在梦里也能看到!昨夜起了大风,村口的鸦巢里的小鸟掉在地上,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就要被野狗叼了去哩!帝国人不喜欢乌鸦,说它们黑色的翅膀只会惹来灾厄的注视,都是胡说八道!在我们柏莱人眼里,万物自有感情,不为人而生,更加不会给人带去什么厄神黑色的消息。呸,除了光明王之外,世上没有一个真神!”她抽自己,听上去很用力。“伊莎贝拉说,她想要看火神树盛开的样子。我替她采了几朵完整的,夹在那个学士的大书里,她一定会喜欢的,对吗!”
克莉斯心中五味杂陈,幸而女孩用不着她回应,自顾自地钻了出去。下一次私会,她将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塞到克莉斯手里。“野樱桃都熟了,又红又甜。鲁鲁尔说您还不能服用野果,但您想摸一摸的,对吧?大家不在村子里住,村里的路没以前那么湿了,从前种下的树都挂了果子。芒果第一次结出那么大的果子,又黄又沉,从前我们摘不着,现在人少了,夜里果子落下来,就那么烂在地里。”然后她开始说起村落的景色,柏莱村在屠杀后完全被废弃,尸骨随处可见。信奉光明王的花斑对死人并不如何害怕,小女孩跟她的鲁鲁尔一样笃定,有一天眼前这个残废的克莉斯将化身成她们的神王,带领族人返回梦中的家园。
我连风暴海都没有去过。漫长的蜷伏中,女孩花斑时不时从外面捎回来一些东西。某种植物的花,饱胀发热的芒果,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野狗,湿漉漉的舌头不停舔着克莉斯手心。孩子生怕她寂寞,有好几次,她都很想告诉她,她其实并非完全看不见。某一日,朝阳升起,脸贴草席,双眼紧闭的她看到一个淡紫色的瘦长影子。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她还是辨认出那人留有淡紫的长辫子,以及跟发色一样显眼的淡色双瞳。从那以后,只要阳光强烈,她时不时能瞥见,鲁鲁尔手持长柄勺,搅动她的大铁锅,花斑负责寻找食物,专门爬上树,为鲁鲁尔石屋里的废人采上一朵泛紫的花。她看到柏莱村伤口一般纵横散乱的细长土路,缺了走动的人马,那些恼人的黑泥干涸下来,看上去成了深紫色的斑块。村中过半的屋舍焚毁倒塌,偶尔能在其中发现淡紫色的粗壮骨骸,鲁鲁尔没有要收拾他们的打算,任由野狗钻来钻去,将它们据为己有。
后来,在一个紫云棉絮般铺满天际的傍晚,村里摸进来一队兜帽罩头的家伙。深紫的刀鞘从他们腰侧探出头来,有人背着十字弓,威力比帝国重弩略轻,但易于操控,近距离更易造成杀伤。他们带来两条帝国獒,每只都如小马驹一般大小。这货兜帽客进村以后,直向村落中央而来。花斑又掀开皮帘进来了,克莉斯试图提醒她,可她无用的身体是只佝偻的虾米,除了生产秽物,什么也做不了。
“唔啊啊啊啊——”
陡然的发声吓了女孩一跳。她扑过来,查看她瞳孔灰白的残废眼睛,拂过她破碎的下巴。快跑!叫上你的鲁鲁尔,跑呀!克莉斯挪动肩膀,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没用的身体只颤抖了几下,活像被燕麦粥噎住的残废。鲁鲁尔倏地掀开皮帘,脚底的草鞋发出急切的声响。“有人来了,一定是神殿的人,缺眉毛的老秃子!”她用帝国语咒骂,蹲下来恭敬地念起柏莱古语,请求克莉斯允许自己的触碰。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搞仪式!克莉斯急得快要烧起来。散乱的心神让她失去超然的视力,双眼重归黑暗。鲁鲁尔找来羊毛毯将她裹好,扛上肩膀。野狗狂吠,乌鸦的翅膀惊动了风,袭击者的斗篷底下穿着铁靴,焚烧过后的梁木残骸被快步踩碎,刀的气息钻出刀鞘,沿着干硬的泥路快速袭来。
他们是为我而来,放下我,跑吧。克莉斯被裹得像枚茧,倒挂在鲁鲁尔背上。发发慈悲,让我就此结束。反正我是你们那个什么神王选定的躯体,说不定就此完成你期盼的奇迹呢。鲁鲁尔听不见她的心声,她掀开盖子,笨拙落地,将克莉斯安放在粗石地面上。昏暗的甬道中,阴凉的风低声吟唱,老鼠被惊动,细碎的脚步循着隧道远去。
是鲁鲁尔那条不成器的下水道。克莉斯明白过来,心中愈发绝望。井盖被匆忙盖上,克莉斯以为她们终于明白应该逃跑,于是睁大残废的眼睛,拼命聆听,结果除了老鼠的脚板跑过粗石,吱吱叫着谈论她这个侵入它们世界的废物,什么也没有。但愿她们顺利逃走,何必守在族人的尸骨堆里,遥望那梦境一样的传说。没了我,她们可以北上,虽然无法通过风暴海,但奥维利亚人待柏莱人还算友善。运气好的话,在她们有生之年,奥维利亚大公还能保住他的国土,让奥维利亚人得以维持他们的友好。就让我烂在这里,请降下帷幕,教悲伤的乐曲停止弹奏。克莉斯蜷起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提起膝盖的努力熬干了她的心神。她沉入梦境,躺回绿影庄园,幼年所居的卧室兼书房,那张一人宽的窄木板床上。时钟滴答作响,前往皇家骑士学院的马车即将出发。她掀开被子,一跃而起。
第221章 落湖镇尸潮(一)
“进来吧。”伊莎贝拉将干热的手巾重新换过。绯娜的脸看上去很红, 不知是夕阳还是发热的缘故。她迟疑片刻,收回伸向绯娜脸庞的手, 垂在身侧。“把这个给她灌下去,明天早上就能退烧。”图哈推开门走进来,木碗里药汁的味道让伊莎贝拉皱起眉头。她起身推开玻璃窗,靠高利贷发家致富的贝里老爷大概十分害怕仇家找上门来,连二楼的卧室也钉满铁条。绯娜昏倒时,他毫不迟疑腾出房间。从悬挂的栗色幔帐与地板的酢浆草与剑的马赛克拼图来看,房间很可能是贝里老爷自己的。他对眼前这位大陆第一尊贵的女人的期冀不言而喻,然而谎言被揭穿的恐慌正如铁栏杆的阴影,笼罩伊莎贝拉头脸。她回首望去, 铁条黑色的影子切割悬挂幔帐的大床, 床上的绯娜蜷起身体,额头的湿布巾因而滑落。图哈把木碗放到床边的矮几上, 替帝国的主人扶正布巾。
真是个温柔的男人, 服侍起人来比之洛德赛的图鲁女仆也毫不逊色。不知是他本性如此,还是曾被他的帝国主人调教过。伊莎贝拉瞥了他颈间浅淡的项圈痕迹一眼, 决定这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是我太蠢,居然把你们当成寻常富家女儿。她分明生有一副战士的肩膀。”图哈坐在床边, 用木勺搅动药汁, 俯身查看绯娜被包起来的下巴和脖子。
“庄园里为数不多的战士。”或许是镇子上。这句实话伊莎贝拉也不打算说出来。别看贝里老爷长了只气势十足的鹰钩鼻,其实胆小如鼠。以贝里家红顶庄园的面积来看, 女仆实在少得可怜,贝里老爷大概把能动用的银币全花在了雇佣兵身上,然而以伊莎贝拉的经验,十分怀疑啤酒桶和熏肉能否在尸潮的冲击下留住佣兵们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