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原本是最好的时机,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时机。天上的母神舞动她的手指,命运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悲伤令骑士落泪,命运的宝剑自其手中滑落,只要能够握住那剑,只要能够握住它——”大神官倏地抬起胳膊,拳头紧紧握着。他的指骨突兀锋利,快要将他白净干瘦的手背顶破。糟糕,真想告诉你,你一点儿也不像大神官了,跟被人偷了鱼获的愤怒老渔翁没什么两样,泽娅心想。我是不是不该这样盯着他看?不对,我已经是摄政皇太后,还有什么可怕?加里奥说得没错,帝国是我的帝国,绝不是秃子手中的玩具。
“大神官大人——”眼看老秃子又要发作,泽娅连忙打断他,“诸神编织命运,自有其深意,不是您常教导的话吗?至于那所谓的‘命运之剑’,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动用秘法学会与特别尉队,尽全力配合找寻过了。既然诸神的意愿如此,何必纠缠那得不到的东西呢?”
“得不到的东西?愚蠢。”该死,他又说那两个字了。这回就连掌扇的宫女也转过脸来,诧异地偷瞥泽娅。那背对卧榻的狮卫,一定也把笑意憋在他的铁桶身子里,肚内嗤嗤地笑个不停。看呐,他身后镶嵌金边的蓝披风,不正因为他的偷笑颤抖吗?泽娅一时间找不到体面的句子,而那自以为是的神官居然不肯就此罢手。
“你以为你得到了什么?傲慢,猜疑,新一轮的堕落而已。沮丧的灰纱遮盖你的头脸,而你却在这里,嚼着李子,为那头纱上的花边沾沾自喜!”
“大神官大人!”泽娅倏地坐直,怒吼起来。“容我善意地提醒,眼下您是受我邀请而来,正在我的花园,接受我的款待——”
“你的,你的,你的。”那瘦巴巴的老头子打断她,泽娅没说完的话顿时梗在喉咙里,让她绷紧了脸,顾不得仪态,连眼珠子也鼓了起来。“月光下的一切,都是诸神赐予的。而你怒目而视的神的仆人,正拼尽全力,要夺来命运的宝剑,让你能够亲手握住它的剑柄。”
又来了,什么命运的宝剑,你可真会逗乐。要不是眼下国丧,剧院不能演出,来出大神官亲自登台的喜剧表演,一定万人空巷。“泽娅贵为皇太后,不过也是凡胎肉体,没有那个荣幸,聆听神音。不过依我看来,区区爵士的剑,再厉害,也就是把刻有纹章的帝国巨剑罢了。您的消息一定哪里出了错,倘若那东西真是什么命运之剑的话,克莉斯爵士本人为何不用它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弃儿,养女,半血的猪人,倚仗的王储去世,养母撒手人寰,恋人死于战乱,持有您心心念念的宝剑,她那可悲的命运可没半点改善呢。”甚至变得更加悲惨。“那哪是什么命运之剑,哀伤之剑还差不多。”
“收回你的话,蠢货!你将为今日的愚蠢付出代价,我保证!”
他说什么?管我叫什么?!泽娅无法再忍耐,拍案而起。大神官同样看向她,乌黑的眼珠子快要从他苍白无毛的面孔上蹦出来。卫兵,拿下他!这无毛的老头子当众羞辱摄政皇太后,怎么论罪也不过分!泽娅想要大吼,嘴唇却跟木雕一般,又重又硬,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大惊,紧接着那木头似的感觉侵入口中,占领咽喉,顺着食管飞快地往下钻。我病了!快请学士!她脊背冒汗,想要抬起胳膊呼唤女侍,眼前却突然一黑。夜幕在眨眼间降临,流星拖着白色的长尾,一颗接一颗,划过深红的夜空。“悲伤令骑士落泪”,孟菲大神官的嗓音响起来,就连银河也觉得厌烦,拼命拧起腰,避开他直视的眼神。后来泽娅发现,原来望向星河的,除了大神官,还有自己。
“我一定尽全力彻查,夺回命运之剑。”她听到自己麻木地说。那是我在说话吗?泽娅满腹狐疑,还是又一个真实的幻梦?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为了他那可笑的说法,我明明派出狮卫与特别尉队,将绿影庄园,甚至双子塔都搜了个底朝天。我为你抓到她的图鲁管家,拷打克莉斯爵士本人,给她下药,连哄带骗仍然没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最后连前爵士本人,都成了一粒被你渴求的所谓真相榨干的猪油渣。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作为废料被学会抛弃,你却还不死心,仍要从猪油渣里面抠出珍珠来。你为何就是不承认呢?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的仆人,只是一个既狂妄又爱做梦的老人罢了。你在苏伊斯大神殿地下珍藏的剑座只是你吸多了贡香生出的幻想,除了自己的醒悟,你什么都不缺。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吐了太多存稿,本周只更新一章。下周起每周只能更新两章了
第220章 克莉斯
刺入身体的那一剑将一切都切断。克莉斯明白自己仍在呼吸, 证明她仍活着的证据仅此而已。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摇动的烛光, 学士们手中反射秘法光照的金属器皿,脑海中翻涌的思绪,全都凝固下来。愤怒与恐惧不曾造访她的心门,她不再有恨,也不能去爱,映入眼底的一切纠结成一团难以分辨的灰,她说不出自己身处何方,究竟度过多少时日,被切开的身体有没有在痛。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股力量, 由黑岩堡的地下释放, 侵入她体内,将她破损的身体不断重新黏合起来的力量, 也凝固了。她断裂的骨骼无法再自行复原, 破碎的皮肤与肌肉黏连在一起,嘴无法张开, 眼也瞎了,腰背, 四肢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让她只能维持蜷缩的姿态,活像油锅里被炸得透熟的死老鼠。
事实上, 对于学会来说,她与一只死老鼠已经没有实质区别。失去自愈能力,她不过是一个白皮肤的半血柏莱人,跟秘法光照下的老鼠一样,被固定, 被切割,被记录,再被他们扔去老鼠该去的地方——起码一开始的时候,克莉斯如此笃定。出乎意料的是,前往焚化炉的板车停在了更加凉爽的地方,有人冰凉的手指掀开覆盖她身体的亚麻布,触摸她。那是自遭遇背叛以来的第一次,陌生的感觉犹如落在头顶的冰雨,让她忍不住颤抖。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片刻之后,真的有雨落在脸颊上。克莉斯只想扭过头,将脸藏在板车下面,但她与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联系,只能任由破碎畸形的面容屈辱地呈现在他人面前。说话的人伏下来,克莉斯听到她在骂脏话,然后意识到现在她说的才是大陆语,在那之前,在她的话语伸出魔法的手指搅动她凝固的世界的时候,她用的是另外一种,更久远,更庄重,更雅致,本身即是魔力的语言。
柏莱人的古语。
克莉斯的呼吸急促起来,有什么东西快要顶破她干瘪的胸膛,破土而出。她破碎的喉咙,缺失的舌头让她无法言语,仅存的知觉寻觅不到出口,那感觉让她不断祈祷,希望能够立刻死去。可是,应该向哪方的神祇祷告呢?
“你不会有事的,”鲁鲁尔用柏莱语告诉她,“听我说,你是新纪元的向导,光明王的转世,刀剑,火烧,帝国种过家家的秘法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会重新站起来,只要你接受自己的命运。到那时,我们就能够返回故土。这些追随我,战斗直至最后一刻的柏莱种,都将成为您伟大的战士,请您为他们祈福,允许他们沐浴圣光,侍奉您左右。”
追随你的柏莱种,不是只剩下那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柏莱女孩吗——不,半个柏莱人,跟我一样。克莉斯自嘲。鲁鲁尔的银瞳多半也跟我的一样,瞎得彻底。她们把克莉斯卸下了车,一开始鲁鲁尔打算背她,但她畸形的身体无法控制平衡,滚倒数次,终教固执的柏莱人放弃。最后是花斑找来一副床单样的东西,把她兜在里面。“把两端绑在棍子上,我们就能抬起她!”她向鲁鲁尔解释。
“虽说她现在还不是,但究竟是光明王的躯体。像抬猪一样对待王座,实在是——”遥远的雷声最后终结了鲁鲁尔的犹豫,比起捆绑成猪,她显然认为雨水更令她王座的躯体受辱。
真是不幸,屈居洛德赛忍受上百年的屈辱,最后献给光明王的,只有这么一副畸形的躯壳。柏莱人的神不知和帝国的是否一个脾性,会不会恨,会不会像威尔与莫娜尔那样,怀有自己的私心?关于柏莱人的事,我所知甚至不如诺拉多,说到底,我既不是柏莱人,也不是帝国人,最后甚至可能不是人。光明王来取走她的躯壳的时候,是不是一切终于可以结束?
克莉斯疲惫得只想睡过去,但鲁鲁尔不肯放任她离去。她用蒸汽蒸她的身体,用她那口大黑锅熬出的古怪汁液为她擦洗,在她身上写奇怪的字。麻痒的感觉蚂蚁一样,令皮肤的触感一点点恢复,她写的应该是某种传承于鲁鲁尔之间的古柏莱纹章,比起救人,更是为了替光明王擦洗干净座椅,恭迎她的降临。但她从不现身。月亮圆了又缺,野狗穿梭于废弃的村舍间,在夜里像狼一样嚎叫。偶有幸存的村民前往鲁鲁尔的住所,仍像以前一样供养她。她把为光明王准备的躯壳藏起来,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日复一日,她除了忙着熬制汤汁,为克莉斯擦洗身体,灌汤灌水,似乎失去了交谈的能力。只有女孩花斑,趁鲁鲁尔疏忽之际,掀开帘子进来,跟她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