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亮又会赤红如血。”她瞥向墙角的角弓。托绯娜的福, 贝里老爷归还了武器,一同物归原主的还有绯娜的金腰带。半梦半醒之间,她紧紧抓住失而复得的皮带,伊莎贝拉用尽了力气,也无法将她的手指掰开。
“我找了庄园里年纪最大的柳树,在我的部落——老家——巫医们管柳树皮熬的汁水叫做绿海金汁。图鲁人的丛林里什么都有,多芬神既创造了热病,瘟疫,也将治病的良方留在丛林里。”
“是的。你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只是狮子醒来会怎么想,还得看诸神的意思。图哈将木碗凑到绯娜嘴边,用勺子喂她喝那跟他肤色一样的汁水,黑的药汁顺着绯娜微红的脸颊流下来,弄脏贝里老爷的白鹅毛枕头。“让我来。”伊莎贝拉走向幔帐大床,扶起绯娜,将她的红脑袋搂进怀里。她又沉又热,双眼紧闭,睫毛浓密得像两排小毛刷,睡得天昏地暗。“你最好在太阳落山之前醒过来。”伊莎贝拉警告她。她接过图哈递来的木碗,药汁余温尚存,伊莎贝拉却忍不住叹息。她撬开绯娜牙关,刚灌进去两勺那什么绿海金汁,木门便响了起来。敲门的人还算谨慎,明白房内躺着为能让他们的老爷飞黄腾达的贵人,但不可谓不急切。
“如您所说,斥候回报,周围听不到野物的动静,猎人们放出了狗,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林子里没有鸟,洞里也没有獾子。我,我们应该——我家老爷说——”
“请您务必帮忙!”门外传来贝里老爷焦急的声音。伊莎贝拉与图哈交换眼神,不得已托着绯娜的脑袋,安放回蓬松的羽毛枕头里。“准备好你的武器和勇气,我会尽力劝说他,破例允许乌勒也佩戴武器。这座镇子没有城墙,实在守不住,我会带她逃跑。到时候你和兰妮他们——”图哈抬高眉毛,瞪大他的蓝眼睛,郑重地望向伊莎贝拉,神情让她想起她的克莉斯,谨守神誓的鲁鲁尔,为罹难的安妮而死的露露,执意救助重伤的托马,不肯弃之而去的马奇。
“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曾有个朋友,结交过一位图鲁族少女。她跟我说过不少你们的事。你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我自己,我深爱着一个拥有一半柏莱血统的人,她给我的尊重与保护,比所有帝国人加起来的还要多。虽然我们面前的这个人……你会帮我的对吗?以多芬神的名义起誓。”
“向多芬神起誓。”
桃木门强硬地连响三声,“吱呀”咧开一道细缝,一副反射油光的脑门被窗外的夕阳照出笔直的红线,伊莎贝拉叹息,返回墙角拾起角弓背在身上。“我这就来,贝里老爷。不过我既然不在,您应该派出至少一名体贴细致的女仆,代替我照料殿下。”她捞起角弓旁边的箭壶,像模像样挂起来。伊莎贝拉未向任何人表露身份,如今穿戴起专属帝国女人的靴裤来,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如舒服。图哈投来的目光告诉她自己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帝国女贵族,贝里老爷一行则从未怀疑过她伪造的绯娜护卫的身份。
“骑士大人。”贝里老爷的声音几乎贴在门缝上,陌生的称呼令伊莎贝拉心神颤抖。她不敢回应,唯恐露出破绽,脑中描绘着克莉斯行走的姿势,不动声色走向卧房大门。图哈一声不吭,跟在她后面,有如帝国女骑士沉默的影子。
佣兵替伊莎贝拉推开门,桃木门后,钉有铁条的方窗在幽深的长廊上投下一块块烙铁般的投影。与洛德赛典型的庄园不同,贝里家的这处山庄缺少那些惹眼的华丽廊柱,墙壁上的马赛克粗犷而古旧,不知道是哪个纪元的艺术。此时此刻,走廊的木地板笼罩在未尽的余热中,沾满汗液的硬底长靴走起来声势浩大。伊莎贝拉挺直脊背,眼下你可不是被勒令侧骑的裙装奥维利亚小姐,你得走得像个帝国女人,最重要的是,那些即将面对尸鬼利爪的人需要你,不论他们来自帝国,还是遥远的黄金群岛。
经过窗前,伊莎贝拉扭头向外望去。透过紧闭的窗户,正可以望见四合院中庭燃起的篝火伸长赤橙的指头,伸向天际。肩扛剪枝,躬身滚木桶的人们行色匆匆,腰缠白围裙的农妇在为持有武器的农夫与园丁分发晚餐的燕麦粥,一人一勺。伊莎贝拉知道其中掺有少见的猪肉块,但众人脸上遍寻不见喜悦。篝火后面,有人敲响手鼓,沉闷的鼓声代替群鸟的翅膀,徘徊在庄园红色的上空,伊莎贝拉叹出一口气,决心不能再为悲伤添砖加瓦。
“如您所料,镇子西边出现了怪物——您称为尸鬼的——洛林一家打算去林子里找些食物——依我看是趁机逃跑——被逮了个正着。我的人赶去的时候,地上的血都干了,肠子流得满地都是,也没野狗去吃。”
“既然只剩下几个死人,如何得知行凶
的是尸鬼?”伊莎贝拉反问。贝里老爷与他黑发及肩的近侍面面相觑,不用问,又是一出拙劣的谎言。“大敌当前,希望老爷以大局为重。落湖镇既无学士坐镇,也缺乏像样的防御工事,前线一旦失手——”贝里老爷秃脑门上挂了老大一滴汗水,大肉痣被夕阳照得发红,斜阳让他额头眼周的皱纹深刻显眼,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无力面对伊莎贝拉的质问,心虚地转过脸去,他的近侍更是目光闪躲,不知如何自处。到底只是个乡下财主,和奥维利亚的怂包们也没什么两样。真是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帝国人当然不可能都是克莉斯那样的英雄,就连帝国之光,也赐给她勇冠三军的美名。友善点儿,伊莎贝拉,你眼前的不过是个胆小又无助的老人,才不是昏迷前也要耍通威风的母狮子。
“我必当尽力而为。想来您也明白,故去的殿下将为贝里家族招来怎样的灾祸。殿下年幼之时,在港口遇刺落水,阿桑德家族仅仅因为一人的失职累及全族二十余人被革除职务,狮子的愤怒,大陆无人可以承受。”结果到最后还是说出了威胁的话,唯一值得骄傲的是,口气跟记忆中的梅伊一模一样。伊莎贝拉偷偷撇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由贝里老爷的近侍瑞德护送前往战场。
佣兵们立起交叉的尖木桩截断道路,挖开硬泥地,刨出三条阻挡战马用的浅壕沟。巡逻的佣兵三五人组成一队,环绕方尖碑广场前的空地游荡。战场上见不到旗帜,也没有帝国军队必定配备的鼓号手。充当指挥官的是贝里老爷的长子威廉,但伊莎贝拉没能在游荡的佣兵群中找出他来。被他反复夸耀过几次的贝里家族长弓手被布置在尖木桩后的缓坡上,伊莎贝拉骑马抵达的时候,一个独眼女人正倾倒沥青桶,在弓手们面前画下一道墨线。沥青后面的硬泥地上插满羽箭,两名长弓手拄着齐眉高的长弓低声交谈,神情阴郁。伊莎贝拉扫过一眼,人数与威廉宣称的二十五相去甚远,事实上,站在墨线后的只有那个数字的一半——如果不算上蹲在一旁榕树下的乌勒的话。
“由着他瞎搞,我们会死得很难看。”火红的太阳渐渐沉底,漫天的云霞凝固发黑,有如渐干的血块。赤红的月亮由榕树后方升起,挂在方尖碑高耸的黑影上方。昏暗的光线为柏莱人深凹的眼窝注满阴沉的冷意,她紧握着弓,脚趾紧扣草鞋,嘴里的草茎被她咬得快要断裂坠落。“威廉叫走一半的长弓手,用来保护钟楼上的自己。这阵势也一团糟,我们的背后就是难民,一旦发生骚乱,踩死的人会比战死的还多。你该劝他疏散居民,至少把战场腾出来给能拿武器战斗的人。”乌勒抬起脸,伊莎贝拉愧对柏莱战士的托福,心虚地别开视线。“我尽力了。”她低声说。能劝说贝里老爷动用镇子上所有可能的战力已是极限,提出清理难民的建议的时候,威廉反而嘲笑道,数百病弱,能容下他们的只有无灯的密林和波涛拍岸的鱼肚湖。僵硬的氛围让伊莎贝拉没法开口,事实上,即便坚持也毫无意义,总不能把他们推上前线,阻挡尸潮的步伐。
“把我们丢在岔路口,就是让我们去送死了,蠢猪。”其中一名跟同伴咬耳朵的长弓手,剜了乌勒一眼,继而转向伊莎贝拉,“要不是这位洛德赛逃难来的英雄小姐叫我们待在这儿,我这会儿可跟老婆孩子一起,躲在贝里老爷的围墙后头呢。”
“那堵不足两米的土墙,不够尸鬼一跃的。”伊莎贝拉回敬他一记白眼。长弓手嘬响嘴唇,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伊莎贝拉假装没瞧见,询问乌勒:“先别管难民的事,你觉得佣兵们能守住岔路口吗?”长弓手与乌勒同时嗤笑,两人登时僵住,互望了一眼。“如果袭击镇子的是我们这样的土匪,大概够用吧。哼,但愿那些在篝火旁撒尿的孬种们等会儿不会哭着四散奔逃。”
“少看不起人了,猪人。汤马斯曾在都城警备队干过,莫里虽然没能成功混到军职,也是经历过蒙塔战的老兵。我看呐,待会儿你还是夹紧猪腿,免得在兄弟们面前尿了裤子。”聚在一起的十几个长弓手同时哄笑,乌勒倏地站起来,柏莱人的尊严如山岳般沉重,压在她的眉头,伊莎贝拉暗叫不妙,只得让她跟随自己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