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携百官驾临新首都,奥罗拉二世的母亲大人居然没有陪同在侧,实在匪夷所思。事实上,念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绯娜的嘴角仍然忍不住抽搐。小核桃昨晚突发热病,做母亲的彻夜未眠,临行前,绯娜前往皇帝的寝宫,老哥甚至没让她俩相见。“去不了就算了。”当时老哥正展开双臂,让他的侍从把他那件金灿灿的胸甲套上去。他修剪整齐的短须红得像火,碧眼神采奕奕,全然瞧不出熬夜的模样。“你侄女嚎了一宿,做父亲的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母亲给她夺走。”
你还记得你是做父亲的。真正的父亲应该立马取消他毫无意义,浪费人力与财富的旅行,留在家中陪伴自己重病的女儿。不过也罢,一想到要在连日的旅途中与那女人相处,忍受她虚伪的笑容与善意,绯娜就一阵胃疼——尤其是在奥维利亚的挡箭牌莫名失踪的情况下。想到这里,绯娜眉头渐锁,叹息着用力倚住椅背。
整个洛德赛都翻遍了,不仅随行的狮卫,克莉斯爵士本人,就连她的图鲁奴隶都消失不见。要说这些家伙全被傻丫头买通,合伙叛国,只有脑子长在脚趾头上的家伙才会相信。虽说不怕她家怒而宣战——事情果真如此发展,说不定老哥还要拍手叫好呢——但好歹是我亲自谋划,把她从北方弄过来的,如今无缘无故消失在眼皮底下……
绯娜握住膝盖,叹出第二口气。接过侍女的细嘴银壶,躬身斟酒的琼琦会错了意,凑过来询问。辛西娅与她心意相通,堵在楼梯口,假意与陆续上车的一众女眷寒暄,实际用她的宽肩膀略作遮掩。
“您要是舍不得霍克家的私生子,召唤回来便是。这点面子独眼龙还是会给的,被征召航向南海的贵族子弟虽然称不上千万,少了她一个也不至于开不了船。”
“我舍不得谁?贵族子弟被征召前往哪里?这些事情,为什么你都知道了,我却不不知情?”绯娜嗓门高起来,登上銮舆短梯的葛洛丽雅?艾切特行到一半,只露了上半张脸,赤眸睁得溜圆,一下子让绯娜想起那晚怒目而视,泪水横流的另一双红眼睛。“她爱去哪里,关我屁事!”留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拍响了座椅扶手,坚硬的金属震将手掌震得麻木。绯娜不愿在那点疼痛前示弱,倔强地别过脸。偏巧银狮卫正前方,一个长袍长靴装束的年轻人踢马骑过。他的背后,乌鸦般漆黑的长披风盖在战马屁股上,上面燃烧的雄鹰红得像血。钢甲铁靴的骑士高举燃鹰大旗,率领十余亲随,跟在少年马后。他跨骑战马,侧过脸跟凯打招呼,那傻大个儿居然乐呵呵地回应他,气得绯娜捏紧拳头。
“别再让我抓住你的小辫子!”
“无缘无故,您气得连她弟弟也要罚了,还说不是钟意她?”琼琦故作惊讶,做作地掩住口。绯娜满心气恼,恨她有口无心,接过她递来的酒杯,顺手将一整杯葡萄酒全泼了过去。琼琦贵族式慵懒的微笑顿时僵在脸上,酒液浸湿发缕,让她的刘海狼狈地贴在额头上。美酒映衬下,琼琦的皮肤格外地白,她鲜红的裙服被酒濡湿,难看的紫黑痕迹烧伤一样缓缓蔓延。
銮驾上女人们假意热络的攀谈戛然而止。已然登上銮舆的葛洛丽雅双手捂住嘴巴,努力压抑惊呼,看得绯娜真想把她那双红眼睛抠下来。
“够了,往后别在我面前提她!”绯娜自知理亏。她重新靠回座椅里,打量琼琦的狼狈相,琢磨着如何才能补偿她。当然道歉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贵为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怎会为了区区一杯葡萄酒屈膝。
“要是你的眼线背叛了你,你也难免生气。”她拍拍椅面,示意琼琦坐到自己身边来。侍女们见主人宽恕琼琦,纷纷挤过来要为她擦拭酒液。“够了够了,有一个人服侍就行了。你们在断臂街上干活儿吗?恨不得十个人上一位客人?”
“要背叛,也不是我背叛呀。表面上原谅了我,转眼又说人家是嫖客。”琼琦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平时的聪明重新占领脑瓜。辛西娅带头干笑了两声,挤在銮舆中,奉命陪伴皇后与公主的贵族女子们心领神会。闲话与俏笑犹如惊飞的麻雀群,呼啦一下四散开。绯娜也松了一口气,她甚至抢过侍女擦拭的手绢,像模像样地在琼琦胸口按了几下。“其实我该感谢你才是,要不是你今天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仔细想想,备下脆皮猪蹄的那天,他早已计划妥当,所谓的跟我商量,无非是为事情败露以后,自己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哼,说到底,你口口声声捧你在掌心的老哥并不信任你,朝中大事,宁可跟独眼龙咬耳朵,也不肯叫上他的亲妹妹商议。
绯娜暗恼,手上用力,将琼琦前胸擦得粉红。这家伙怪叫连连,艾切特家的小女孩好奇地偏过头,望向王座的方向。
“他们是去占领黄金群岛的,却没带上足够多的学士和装备。倘若正经备战,就算我又聋又瞎,也会知晓。哼,依我看,老哥是嫌贵族们生养太多,要借野蛮人除掉一些。”
“也许只是探探路,熟悉野蛮人的生活。一旦开战,就把这些人作为先头部队。我国境内,图鲁人众多,动静太大,船还没靠岸,消息就长了翅膀飞到长老们的耳朵里,仗就难打了。”
“有些道理。”绯娜沉默。露露深蓝的双眼浮现出来,它们像两汪死去的水,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如果她是图鲁人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那么艾切特家……绯娜猛地看过去,葛洛丽雅被她的视线刺得缩起肩膀,不敢再看她,却也无法融入女人们的交谈中,只得盯住膝盖上自己虚握的拳头,耳后渐渐粉红。
“哼,生于荒蛮之地的人都这副德行。”
“荒蛮之地?谁?”
要是某些人也能学到别人的半分矜持,也不至于夜闯寝宫,跟我床上的女人大打出手。不,不对。绯娜闭上眼,深感稀缺的睡眠令自己精神不济。说好了不要再想她,那家伙被扔进这样的先头部队,即便九死一生,将来爬回洛德赛,也得落得跟她的便宜老爹或者那个卡里乌斯一样。不少点什么零件,也好意思说自己从黄金群岛远征归来?缺胳膊少腿的家伙我从前没兴趣,将来更不可能有。没错了,此番出征,正是她瞎眼老爹想出来的除掉她的办法。私生子的猜测让老家伙受够了羞辱,既然承认她的身份,或是令她作为女儿继续蹦跶下去都令自己蒙羞,倒不如给她个争取荣耀的机会。
“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比起老死卧床,不知光荣多少。”绯娜捻着手指,残存的葡萄酒液黏在手指上,她将手凑到鼻下嗅闻,脑子里记起来的,却是父亲临终前,挥之不去的药液,汗水,腐烂和衰败的味道。她就站在他的床前,阳光正如今日一般充裕,父亲双眼紧闭,张嘴呼吸,喉咙深处发出口哨般的轻声叹息。“我的小狮子。”父亲生有褐斑的手干瘦有力,他粗糙起皱的手爪紧扣住绯娜的,唤的却是姐姐的乳名。
绯娜闭起眼,靠进丝绸包裹的宽大座椅里。銮舆于温热的晨曦中徐徐前行,盔甲,钢剑与马蹄在车轮隆隆的催促中叮当向前,向前,一路向前。暖风轻摇幔帐流苏,扯动裙纱。绯娜轻抖小腿,觉得双腿之间一片空虚。早知道她不来,我就该佩剑穿靴,脚跨战马骑行在队伍的最前方。她捏紧握剑的手,近日来忙于典礼,疏于训练,茧子单薄了不少,这让她又一阵后悔。
我生来就是统帅。她倚靠金子做的扶手,车轮碾过石板路,金属传来的坚定震动让她感觉满意。我生为神子,体内流淌的是威尔金色的血液。这样的日子里,我理当佩戴钢甲与长剑,引领蓝袍战狮军团,昂首阔步,行过帝国大道金色的石板路。
绯娜轻叹,这次却很温柔。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真的披挂整齐。蔚蓝的披风自双肩垂下,金黄的流苏与胸甲前镀金的狮首交相辉映。体格高壮的战马黑鬃灰毛,马儿宝蓝的罩衣上钉有黄铜圆钉。它高昂着头,响鼻连连,驮着她走向泛红的地平线。朝阳于天际升起,火红的光芒将原野,石板路,夹道的粗壮榕树映得发红。天与地的界限溶解在一片红金之中,绯娜左边脸颊被照得发热,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有个巨大的东西在她头顶,抑或背后,或是身侧。它一路随行,投下巨大的,长夜般的影子。
她几番试图查看,身体偏偏困在钢甲内,动弹不得。狭窄的眼裂让她没法瞧清身旁的情况,但那阴影是如此巨大寒凉,朝阳晒不透它,战马的脚力无法远离它,她明明沿着宽阔笔直的帝国大道骑行许久,阴影仍然随她前行,将她笼罩在内。
管它是什么东西!绯娜的铁指握紧缰绳,她狠踹战马,马刺扎进战马厚实的皮毛内。马儿痛嘶,扬起四蹄,哒哒地朝艳红的地平线爆冲而去。风的手指插入眼裂,狠抽绯娜面颊,披风被带起来,无形的力量紧拉住它,想要将她拽倒。尽管放马过来吧!绯娜大喊,吆喝战马。我是银狮军团统帅,泽间领主,帝国第二顺位继承人,十二世皇帝的血脉!我是神的孩子,我是奥罗拉?威尔普斯的妹妹,我是光的妹妹,我会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