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清脆的脚步声令克莉斯重新抬起头。华丽的裙服让猎人的身形臃肿可笑,她带来食物的味道与活人的热力,看到她浅笑的麦色脸庞时,克莉斯甚至有些高兴。
“怎么,嫉妒让你抛弃贵族的教养与学士的自制,一个人跑到外面吹冷风?”
“又是什么让沼泽中破烂城堡的新主人抛却身份,撇下热络宴会上的重臣与贵宾,跑到外面来找一个嗜好吹冷风的嫉妒狂呢?”
“呵,女人。”梵妮扯出个夸张的假笑。她快步走向克莉斯手边,步态还是做猎人时的那副,缀有蕾丝的蓬松纱裙被踢得老高。她扑向石栏杆,大大咧咧地趴在上头。肥胖的裙摆挤进栏杆与克莉斯之间,克莉斯偏过头端详这位无礼的领主大人,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副烟斗,像模像样地点了起来。
克莉斯暗暗皱眉,烟味太臭,她打心底里不喜欢,但这位新丧胞姐的大人着实需要它。她点燃石楠木烟斗,贪婪地深吸了好几口。烟斗的火光照亮她的脸,其中的疲惫与哀伤就连赴宴的浓妆也遮掩不住。
“特别想烂醉如泥,但愿一觉醒来所有的痛苦只是噩梦一场?”
梵妮喷笑,吐出一大片灰白的烟雾。烟草的味道顺风扑向克莉斯脸颊,她偏过脸,偷偷皱眉。
“亏你女人还跟我热情推荐,说你特别能安慰人。切,依我看是特别能安慰她吧。”梵妮拐过手肘捅了捅克莉斯,冲她挤眼。克莉斯面无表情,将手臂挪开半寸。“痛苦的假笑很难看。想哭就哭,我不会宣扬出去,任何时候都不,我以我的荣誉向你保证。”梵妮微扬的嘴角登时耷拉下来,她别过脸,淡淡反驳。“用不着发这种誓。格罗里亚家的女儿绝不轻易落泪。”
“听起来像威尔普斯家的女儿
。”克莉斯的直言为自己的肩膀招来一记肘击,她没有避让,空堡的新主人待她显然与厅中宾客迥异。她留的力不多,克莉斯被她揍得歪倒。她整整衣摆,一声不吭,默默站回原位。
“烂透了。”梵妮吧嗒吸着烟嘴,垂下脑袋,不再假笑。露台安静下来,旋风呼呼地和着长廊内稀薄的弦乐。远方猫头鹰的大笑比城墙上飘摇的灯火更让克莉斯觉得安全,至少今夜,没有眼珠泛黄的东西潜伏在树影之中,觊觎活人流动的血脉。
“我们得尽快离开,我和伊莎贝拉。我想你明白其中利害,帝国绝不会坐视一座脱出她控制范围的城堡存在,他们甚至不需要攻城,只要在沼泽里驻扎下来,你的石头城既无田亩,也没草场,撑不了几天就得陷落。”
“呵,帝国人,把别人都当白痴耍。”梵妮吸了悠长的一口,烟斗里通红的火星渐渐黯淡,乌黑的石楠木烟斗和主人一道闭上了眼。“驻扎下来?渴了就喝沼泽水,饿了烤青蛙裹腹?谈什么深入沼泽,你们的大兵用脚走过来吗?”
“小看帝国。”
“你才小看了这座城堡!”梵妮勃然大怒,大力拍响石质栏杆。“她矗立在这片天空下,已经几十年,几百年,几个世纪!你眼前的这些石料,来自于帝国诸神连屁都没有的年代!在她面前,那个所谓的帝国不过是个刚出世的婴儿!没有帝国的时候,她在这里,等到帝国完蛋的那天,她依然会在这里!”
“那自然。”克莉斯颔首承认,“因此空堡世袭首领的脾气,比帝国公主还大,也是寻常。”
“放屁。”梵妮低声咒骂,看上去想啐克莉斯。她沉默了几个呼吸,终于缓和下来,重新望向堡垒下伤痕累累的沼泽。“你该听听她的声音,我是说这些石头的。魔法仍在它们体内,听听它们的声音,它们所知晓的,比这城里所有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克莉斯暗笑:“承蒙抬爱,我立马着手学习与顽石对话。”梵妮居然没反驳,她仰起脸,落在克莉斯身上的视线热切得不自然。“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但是你一定可以。你的身上,沟通万物的本事与生俱来,你只是太害怕,拒绝承认它的存在。”
“我?害怕?”
“没错,就像你曾经拒绝贝拉那样害怕。”
贝拉?叫得倒是真亲热。克莉斯咬住牙,脸上的温度眨眼间转冷。梵妮无声微笑,克莉斯讨厌她那样笑,活像她预先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结局,令人想起讨厌的孟菲大神官。
“别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人告诉你那样很讨厌吗?一开始就知晓结局的故事,读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也许吧。”梵妮耸耸肩,“自从我学会听人话,就一直被教导世界的真相,到如今再谈论它是不是有意思,未免迟了些。”
“世界的真相?”
“就是这些,喏,红色的月亮,扒开烂泥钻出来的活死人,席卷大陆的尸潮,以及负责看守生人的火种,令它不至于熄灭的人。”
一派胡言。克莉斯咬牙暗骂,注意到的时候,手已经抬了起来,作势欲扇梵妮。梵妮叼着烟斗,红铜色的眼睛像对暗红的月亮,惊讶地盯着她。克莉斯慌忙收回手,将它藏在身后。
“我不过提了几句你不愿面对的真实,你就恼怒到要揍我了?啧啧啧,我记得从前的向导里,可没这样的哩。”
“什么向导,别说得你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跟亲眼也差不多吧,至高皇帝统一东部沿海,在月丘插上他的蓝旗子的时候,你亲自在场?十二世皇帝赶跑桑多海盗的那一年,你又在哪里呢?到头来,你们帝国人谈论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不都跟亲眼见证过一样?”
“失陪。”克莉斯起身离去,梵妮拽住她的衣袖。“你就这么一丁点儿耐心?听我唠叨几句,换取离开的关键消息,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很划算吧——”
闭嘴吧,满身铜臭的家伙。克莉斯抽走手臂,她走出两步,背后的赏金猎人低声抱怨。“我没了姐姐,也丢了钟意的活计。你们离开之后,又有谁愿意陪我这个被迫套上宽袍子的财迷说话?那些个穿绸披纱的人嘴里流出来的,连铜渣都不如。也罢,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惹你恼怒。谁叫我偏跟你的女人跳舞,还摸她的屁股。”梵妮见克莉斯霍地转过身,摆手否认。“不不不,刚才是骗你的,屁股是绝对不敢摸的,即便忍不住真要摸,也得捱到你帮忙退敌之后不是吗?”说完这家伙又笑嘻嘻地,刚才的落寞与慌张似乎全是假装。
我真是脑子被尸鬼啃了,才会对她生起怜悯之意。克莉斯怒而转身,这次梵妮赶上来,几步冲到她面前,拦住去路。“别急着挥开我,我只说几句,听完绝不吃亏。”她反握住克莉斯手臂,不让她推开自己。“就算我立即放你离去,你也回不到洛德赛了,永远不行。通行的道路将被尸潮切断,不过一个月,那些东西会从每一个地缝,每一座枯井里爬出来,变得到处都是。想要回到洛德赛,你必须依靠失落的技术,那种将你从洛德赛送来的技术。”
当然。克莉斯望向梵妮。云彩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的暗褐阴影,她看起来像尊锈蚀的铜像,让克莉斯想到风化的石雕,破损的金字塔,忽明忽暗的古老纹章,以及一切令人不快的事物。
第180章 远征
绯娜踩过短绒地毯上晨曦明媚的光斑, 登上她金光四射的乌龟壳。她站直身子,从两层楼的高度俯瞰长队。她的马车被银狮骑手拥簇在队伍中央, 银光闪耀的金属长队前方,彩旗翻卷如云。各地贵族打出招摇的大旗,带领亲属,侍从,宣誓效忠的骑士,汇入巨大而驳杂的洪流之中。她看见皮鞭与战斧,渡鸦与月圆,金的旗鱼,赤红的老鹰。兄长的狮旗在缤纷旗队的更前方, 虽然无法亲见, 但绯娜清楚他今日身着雕刻狮首与诸神的黄金战甲,骑行在最前方, 率领大陆上最高贵的队伍前往由他一手打造的新城市——陪都桑夏。尽管他还没开口, 不过事实早已摆在眼前?换个角度想,手头一下子多出来好些职位, 头衔,花销的项目也是好事, 接下来只要坐等学士们研究出点石成金的法子, 就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绯娜叹息坐下,登上銮舆的琼琦故作惊讶, 用她戴了红宝石戒指的手掩口低呼:“难得人家盛装打扮前来作陪,我们尊贵的殿下居然只身赴宴?”绯娜笑骂,抄起裹了绸缎的方枕丢向她。“本殿下配不上你的盛装打扮?”琼琦接过枕头,安放在扶手内侧,朝绯娜挤眼。“殿下您最钟意的打扮, 哪用得着如此繁琐。”言毕她搁下半个屁股,将被红绸裹紧的腰虚贴在蓝绸枕头上。她的左手边,辛西娅正提起裙摆,登上銮舆,再后面是表外甥女尤妮斯等几个面孔熟悉的宫廷玩伴。老哥急于拉拢的艾切特家派出的长女跟在女伴身后,跟她的金牙兄长不同,她骨架娇小,生得白净斯文,此番出游也只穿了件低调的裙服,脖子上的绿松石项链打磨细致,比粗蛮的北方人顺眼不少。那个生怕牛皮吹不破的金牙齿声称他的胞妹年满十五,然而以绯娜对女人的了解,这孩子挺多不过十三岁,绝对不满十四。
琼琦注意到绯娜的视线,也将目光投进銮舆淡黄的阴影里。“该到的人没到,倒是便宜她了。”绯娜冷笑,叠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