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正看着吗?你以为自己是军图还是绝世宝剑,我凭什么——”
“你喜欢过我吗?自从我夺下冠军,你在众人面前与我同乘马车以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你的心里,有没有哪一天,哪一分钟,哪一次呼吸是想着我的?”
绯娜嘴唇蠕动,口腔中的舌头挺起又躺下,最后只是无力地为她润湿了嘴唇。卧室眨眼间安静下来,绯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得像刚从战马上跳下来。她看见艾丽西娅深深吸气,脖颈上皮肤塌陷,露出隆起的筋肉。窗外的虫鸣一声大过一声,不知是哪只该死的乌鸦,入夜了还不睡觉,扑扇着翅膀,大叫着“哇喔——哇喔——”
“哼,你害怕了。威尔普斯家的女儿,骄傲的狮子,竟然回答不了小小鸟儿的问题。”
“我,我,我是帝国的公主,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不可能属于任何人,我效命于——”
不等绯娜说完,艾丽西娅粗鲁地转身离去。她翻下床,抬起袖管抹去眼泪,沉默地绕过殿下宽大的四柱幔帐卧床,拉开房门,没有回头望上一眼。绯娜独自卧床,她偏转脑袋,目睹艾丽西娅披风暗红的残影消失在门后。乌鸦仍在猛扇翅膀,虫鸣聒噪得令她心烦。外间的琼琦发出低呼声,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想来不甘心的妮娜企图偷袭冠军,却被对方反手摔倒在地。
哼,挺精神的嘛。绯娜滑进灰蓝的丝绸里。她拉起凉薄的绸被盖住头脸,将纷扰隔绝在外。我贵为帝国公主,大陆上虽有千万人,却无一人能够反抗我。本殿下怎么可能向区区爵士赔礼道歉?被窝里的绯娜抱住自己,恨恨地想。她该好好反省,倾慕的我人多到数不过来,我只要勾勾手指,他们就能塞爆夏宫。至于她,既然敢摔我的门,就给我滚得越远越好,少了她一个,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什么也不缺少。
绯娜蜷起腿,侧卧在床。红的月光透过蓝被,投下吊诡的紫红阴影。夜风纤细的长指抚弄丝绸,薄被颤抖,投下波光。绯娜抱住膝盖,用力睁大眼。一个女人的离去算什么,我已经……不,我不会睡着,我不想进入那个梦里。我很强,我很强,我什么也不缺少。
第179章 道路
长厅的喧嚣熔化沼泽清冷的夜晚。长桌上, 脆皮烤鸡热气腾腾,挤在大盘手抓饭, 炖青蛙与表皮焦黄的烤蔬菜之间。麦色皮肤,颧骨高耸的侍女身着低胸纱裙,笑意盈盈将一整盘鱼派笃地放到克莉斯面前。长手长脚的侍从为她切开鸽肉,可她喉咙里直泛酸。“不,谢谢,我饱了。”她摆手,黄衣侍从俯下身,笑着问她:“烤猪蹄?您可真是位行家,丹顿师傅的烤猪蹄, 可有整整两代人的名声哩!”克莉斯试图辩解, 拨弦声,吹笛声与空堡贵族阴湿的低笑让她打消了念头。她点头, 侍从躬身, 微笑着转身离去,为他撑到嗓子眼儿的客人去寻那有名的烤猪蹄去了。长桌旁, 歌手踩上木椅,合着根本听不见的乐曲, 高声歌唱:英勇的塔拉斯唷, 他扭转铁枪,驯服青龙。
忠诚的塔拉斯哟, 歌手为他献唱,姑娘与鲜花都向他聚拢。
克莉斯从没听过这首古怪的曲子,也不记得有任何一位屠龙英雄叫做塔拉斯的。恭贺新君凯旋的晚宴上,歌手不太可能唱自己蹩脚的新歌,极有可能真有这么一位塔拉斯, 杀死魔龙之后凯旋而归。他活蹦乱跳的年代一定够久远,远超过灾变纪,在某个没有秘法也没有纸张的黑暗年代,就像这座浮空的城堡一样。
克莉斯垂下头,脚边是长条的透明水晶地板,其内饰满金沙。金粒被堆叠成沙丘的模样,指节大小的人儿矗立沙丘之间,他们或骑或牵着骆驼,带领颀长的商队,穿越在漫漫黄沙之间。靠近长厅大门的末等席位方向,地板中的雕塑被部分损毁。修补匠既找不到金粒,也没真正的黄沙可用,只得捏出雕塑,挥舞画笔涂抹了事。
这座城堡从前矗立在沙漠中,守住方圆数百里间唯一的绿洲。往来的贸易成就了她的富庶,直到商队,黄金与过往的荣耀一同沉没在腥湿的泥沼之中。
切,无稽之谈。什么时候随便编几首曲子,就能骗过学士了?亏我还以为学士的脑瓜跟帝国的银币一样,不管走到大陆的哪里都好使。宴席开始之前,梅伊找到机会,对梵妮介绍的空堡历史大发牢骚。诺拉倒很兴奋,她常说秘法的伟大在于坦然面对自己的无知,如今正是实践的绝好机会。伊莎贝拉嘴上不说,心里却跟克莉斯一样确信。
梵妮所说,并非谎言。克莉斯知道,她明白伊莎贝拉也知道。后者正穿着梵妮旧时的礼服——双臂完全裸露,前胸与后背开口极低,仅由两条闪光的肩带固定的丝绸长裙——坐在主君右手边的位置,与之相谈甚欢,放松与喜悦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恶战。
坐在沼泽上漂浮的老旧堡垒里,你难道一点疑问也没有吗?还是说,就算被可笑的预言牵着鼻子走,你也无所谓?别人让你送死,你也去吗?油腻的肉块在克莉斯胃里打结,黄衣侍从端着一大盘烤猪肘过来,满溢的油脂与油光闪亮的肉皮让克莉斯反胃。
“对不起,失陪片刻。”她推开椅子站起来,不管主人有没有听到,转身径直朝长厅外走去。来时一行人由管家带领,从右侧门而入,克莉斯习惯了对称设计的帝国建筑,推开左门走出去,才发现走廊与来时完全相反。曲折的台阶蜿蜒通向天台,石壁上空有烛台,却并未掌灯,沙色的粗石走廊一片枯黄之色,教克莉斯想起尸鬼的眼珠。不,跟下午遇到的相比,尸鬼还算温和的!克莉斯背对弧顶的高大木门,奏乐与喧哗声溢出门缝,走廊既黑又静,像被家族遗弃的残疾老仆。这样也好,免得你们总想探究,我总要解释。
克莉斯迈步走向台阶。暗红的月影透过破碎的石窗投在地板上,仿佛一个个丑陋的伤口。夜风穿梭在破损歪斜的石砖之间,听上去像个为夭亡幼子恸哭的妇人。不过几步,夜晚湿凉的气息便将长厅赋予的热力吸吮干净。克莉斯握着拳,面皮仍绷得紧紧的。不安伴随心跳游走全身,背后渐远的长厅里,女人的尖笑压过乐曲与嗡嗡的交谈声,挤过门缝撵上来。克莉斯加快脚步,皮靴沉重地落在粗石台阶上,盖过闹人的动静。
那不是真的。闭上眼,自己似乎仍在与黑骑士对视。他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举剑的影子,那双眼里,他淡紫的眼睛……克莉斯一口气冲上露台。夜色将沼泽完全笼罩,草海被风压得低伏,赤月发灰的暗红光芒犹如一柄巨大的镰刀,横扫过荒原,让草甸与树林间的浅水反射出块块血斑。只是个寻常魔物罢了。克莉斯握住粗石栏杆,上半身探出围栏外,深深吸气。露台下,石墙笔直峭立,深不见底。旋风低吼,抽打石壁,男人小声的呜咽被风托举起来,旋即消散在夜色里。
悲泣是应该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赢得任何胜利,真正的胜利。克莉斯反身靠住栏杆,喘息不已。今天下午,背负骨旗的敌人不过前来刺探情报,便教出城迎敌的百人小队折损近半。沼泽居民不善骑马,下到地面与骑兵作战,不过是为骸骨将军的铁锅再添口粮罢了。更让克莉斯气恼的是,跟梵妮对外宣称的完全不同,在与黑骑士的对决中,她没能占据上风,更别提将之击溃。
那是一次撤退。克莉斯用力闭上眼。黑骑士的长发无风自动,腕足般张开,脸上的绷带被看不见的力量焚毁,化作黑灰的余烬。布片层层剥落,暴露在克莉斯面前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骷髅,与之相较,蜘蛛骑手甚至是可亲的。那些布条的下面,什么也没有,虚无,不能称之为形体的黑雾替代了头颅的位置。那浓雾似乎是活的,会思考的。它们扭曲蠕动,绞结在一起,拼凑成五官样的起伏。只有那双眼睛,那眼睛……
克莉斯低下头,按住胀痛发热的眼睛。无论她如何用力闭紧,紫色眼球依然漂浮在浓黑的雾团之中,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该死,别去想,连“不要去想”这个念头都不要有。慢慢吸气,感受你站立的感觉,手握石栏的感觉,风吹走背后汗液的感觉,这才是现下的你。克莉斯练习母亲交给她的法子。小时候,噩梦缠身的那些年纪,母亲教她用这样的方法区分梦境和事实。“这能让你的灵魂留在体内,答应我,无论如何也要记得你是谁。”
我是谁?克莉斯微睁开眼,那双眼珠,那双紫罗兰的眼睛倒映出自己举剑过顶,用力斩落的影子。黑雾组成的头颅扭曲旋转,拧成乌黑的长绳,抽离身体,逆风窜上高空。骇人的眼珠被裹在其中,冷漠地俯瞰着她。失去头颅的骑士轰然倒地,低沉的号角声横扫狼藉的战场,克莉斯分辨不出它们从何方传来,只觉头重脚轻。自那之后,可恶的幻觉一直困扰着她。她看见伊莎贝拉满脸是泪,指间鲜血横流的模样。
真是令人作呕,她就好端端地坐在那儿,穿着从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套上身的礼服,快活地与她的赏金猎人朋友攀谈,我却看见悲伤的面容纱一样罩在她脸上。我一定是疯了。这地方,这荒无人烟的沼泽,挪动的飘浮城堡,一切的一切,都令人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