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我身后,别拉弓,收起你的匕首,什么也别做。”事实上,即便不这么嘱咐,克莉斯也确信伊莎贝拉不会朝马奇射箭——即使大个子早已身死。
“他为什么——花斑说他死了, 她向我哭诉过, 我教她奥维利亚的方式,用花环和歌谣怀念故人……诸神呐, 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在做梦是不是?打醒我, 让我回到现实,求你。”伊莎贝拉握住克莉斯手肘, 克莉斯抬高的右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加入战团。伊莎贝拉的手挂在胳膊上, 但她似乎并不害怕, 起码远比初逢尸鬼时镇定。也许,我真正想要安抚的不是她。克莉斯心想, 握剑的手指微微颤抖。
面对众人的疑惧,马奇没有任何知觉。他的双眼随他的灵魂一起死去,古铜色的脸上留下的只是两只生有乌黑圆孔的黄灯笼。他的肩膀,右臂以及整条左腿,都曾惨遭蹂躏。洞穿肩膀的是长枪, 划开半条手臂的是帝国钢打造的利刃,那些可怖的伤口如今被人粗鲁地缝合起来,浓稠的黑血随着马奇挥舞长柄战锤的动作,缓缓溢出,沿着创口凝结成乌黑扭曲的长线。曾经夺走他性命的伤口则在左侧太阳穴,战斧削去他四分之一个脑袋,遮羞的铁盔太大,于激战之中歪向一旁,露出他凹陷的颅骨。
“这不是真的……”花斑双手攥紧奈莉特别为她寻来的短剑,瘦削的肩膀与嗓音一同颤抖。“他虔诚侍奉光明王,他不应该……我们的族人不会被恶鬼吞噬。他本应升入英雄的圣殿,享受蜜酒与火腿……您应该帮他,作为向导!”柏莱女孩愤懑地转过头,豆大的泪珠从她柏莱式的眼眶中飞溅而出。克莉斯无言以对,不顾她挣扎,捞住她细弱的手臂,将她扯到身后。
战场本就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但她的鲁鲁尔一再坚持,而今我们睿智的学士大人显然丢失了头脑,无论柏莱女人说什么,她都无条件赞同。好在她还懂得唤出甲虫守卫,张开秘法盾,但说实在的,克莉斯不觉得一个死去的马奇能对鲁鲁尔造成什么威胁。石山隧道的前方,鲁鲁尔的狼牙棒与马奇的战锤再次撞在一起,金铁交击的巨响震耳欲聋。两人均是天生神力,但在武技上,鲁鲁尔本就超出马奇许多。活着的马奇是个老练的战士,故去之后,他的思维与动作都迟钝不少,几个来回下来,已被鲁鲁尔完全压制。
“马奇,光的侍从,王座虔诚的仆人。”鲁鲁尔哽咽,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用柏莱语叫出他的名字。她紧接着念叨了一串咒语——抑或是什么柏莱古语,克莉斯不得而知——只见她张开手掌,摸向马奇无神的双眼。
马奇陡然张开大嘴,克莉斯看见他齿缝间凝固的黑血,以为他要咬鲁鲁尔。诺拉同样大惊,警戒的甲虫守卫震动翅膀,冲向马奇。只有鲁鲁尔恍若无事,她古怪的念咒声震得石壁嗡嗡作响,伊莎贝拉抓着克莉斯的手倏地收紧,乌黑的雾气——至少一开始,克莉斯是这么认为的——从马奇的喉咙深处喷了出来,鲁鲁尔立刻后退,狼牙棒铿锵落地。
“诸神呐……”克莉斯喃喃自语,手里的花斑挣脱出去,沉默地奔向撤退的鲁鲁尔。马奇吐出的黑雾嗡嗡地扇动翅膀,甲虫守卫一头撞了进去,然而它的攻击方式显然对这些雾气般的蚊虫不起作用。蚊群落在鲁鲁尔脸上,像只黑纱织成的头套,包裹她的头颅。鲁鲁尔拼命挥手,试图赶走虫群,只是徒劳。
咒语声息,马奇悚然一惊,发出短促的少女般的惊叫,原地跳起,转身朝山体内部飞奔而去。诺拉指挥甲虫追击,再次被他吐出的虫群拦下。
“那东西有黑毒,用火,快拿火来!真正的火!”花斑挥开诺拉递上的秘法灯管,伊莎贝拉从克莉斯身后走出去,她蹲下来,擦燃火镰,点燃布头,看上去对鲁鲁尔满脸的黑蚊毫不动容。克莉斯暗自赞许,走到她身后,望向无名山深邃的洞穴深处。
为什么又是这该死的状况。她拔剑出鞘,虽然黑暗裂隙的深处静悄悄地,但她很清楚,她能看到,过不了几个心跳,不会呼吸的巡逻兵便会拖着他们已死的沉重身体,在石山的隧道中与他们相遇。
“嘿,姐妹儿,我不知道你们的脑袋是不是也被掏了一个洞,流光了脑汁,但是……诸神在上,闻闻这味道,我敢打赌,跟它里面比起来,鸦楼地下可是喷香喷香的!看看这裂口的样子,我的老家有一座被称作恐怖伯爵堡的山丘,轮廓跟这个一模一样。每逢没有月亮的晚上,冥鬼便游走山巅,‘嗷——嗷——’地嚎,我敢打赌,你的小心肝儿不会喜欢的。”梅伊同样向内眺望,忧虑犹如黑云,压上她的眉头。“出于显而易见的理由,我们应当尽可能地保存实力。你知道,我的职责是护送奥维利亚使节去她应该好好呆着的地方。为了避免踏上与你一样的悲惨道路,我必须保证我们的使节大人是活的,完整无缺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能够达成共识吧?”
她应该去的地方是黑岩堡,呆在由灰石高墙保护,散发松木味道的她自己的房间里!克莉斯偷瞥伊莎贝拉,不安化作雨天的泥鳅,拱着身子,钻得到处都是。
“你说得对。”尽管伊莎贝拉拼命冲她眨眼,克莉斯还是这么说了。
“我不要和你分开!不明智——”伊莎贝拉握住胸前的弓弦,后退一步,活像克莉斯是她满脸褶子的嬷嬷,下一秒就要把她拖进绣房,勒令她绣出洁净,微笑与温柔,去织就不知哪个贵族老男人的美妙生活。“我们应该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你也可以……将我置于你的保护之下——”
“噢,我们的小姐是说,银狮卫士远不如她被鸦楼革职的情人。”卡雷撅起薄唇,怪声怪调地接腔。伊莎贝拉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当然了,卡雷待她向来缺乏基本的礼节,更何况,他说起话来像个男人,闻起来也像。
“如果你把我丢在这儿,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尸鬼刀枪不入,蜘蛛骑士行踪诡秘,还有巨人,那些手脚完好,以树做锤的枯目巨人。这堆人里面,除了你,没人能制服他们,一头也不行!”
“那就是我们不辞辛苦,背上这么些火油的缘故,我的好小姐。”卡雷拍响腰侧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子。“再说,你总不能指望咱们的革职骑士把你拴在腰带上,一辈子粘在一起吧。”卡雷伸长脖子,灰眼睛里的嘲讽毫不掩饰。伊莎贝拉生气地别开视线,但没有脸红。
“就是这个道理。”克莉斯最后总结到。但或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性,伊莎贝拉是对的。按照约定,银狮们守在洞口,看顾伊莎贝拉。一行人中,最有可能瞬间杀伤大批魔怪的诺拉意图跟柏莱人一起行动,被克莉斯强行留下——事实上,让她屈服的是鲁鲁尔。“还记得我昨天教你的吗?还想解开今天的咒语的话,就给我老实呆着。”
鲁鲁尔有她自己的目的,绝非热心襄助这么简单。克莉斯偷瞥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沉默柏莱人。尸兵骨头的残渣遗留在狼牙棒的利齿之间,鲁鲁尔大步直行,看起来方才被她们干掉的五个尸兵与暗沉腐臭的洞穴都不会让她有丝毫的分心。小个子的花斑把鞋子系在脖子上,赤脚跑在最前面。她摇动火把,照亮石壁上方的裂隙,清脆的童音沿着石穴传出很远。“没有东西,这里也安全!”说着,又哒哒地向前跑去。
“她可真熟练。”克莉斯扶住洞壁。无名山与远处所见全然不同,乌黑的岩壁间沟壑纵横,积水沿着滑腻的裂口滴滴答答,看上去已流淌过不知多少年月。越往隧道深处去,脚下越是湿滑。花斑索性脱了短靴,跟武器一样,她的其他行头也是空堡的小姐为她置下的。没了累赘,半血的柏莱女孩穿梭在崎岖潮湿的隧道之间,如履平地。女孩送的皮靴却不舍得丢弃,用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从克莉斯站立的地方,可以清晰地听见皮靴厚底相互碰响。
“有时候我默默祈祷,自己也能像你们一样熟练。”
“你指什么?”
“洞穴,尸鬼,所有的一切。就连你看这些苔藓的眼神,都跟看自家水沟没有两样。”
“我们跟他们,截然不同!”鲁鲁尔用力拽下一撮暗绿的青苔。在这之前,克莉斯甚至都不知道暗无天日的地方可以长出苔藓来。“我想你很清楚,我们在寻找什么,将会遭遇怎样的危险。”克莉斯谨慎打量鲁鲁尔。她仍穿着初见时的那双草鞋——或许曾经换过,但已被她糟蹋得残破不堪—
—她的粗麻长衫外罩了一件带兜帽的黑布斗篷,衬里仿佛吸饱了族人的鲜血。
“赤月斗篷代表长征的开始。”柏莱人注意到克莉斯的视线,难得耐心地向她解释,洞穴深处,柏莱女人银色的双眼灯塔般醒目。
“出征?当然,我是说,经历了那样的事,遗憾已经不足以表达……”克莉斯本想挖出些情报,却被悲伤堵住喉管。在曾经鲜活的性命面前,哀悼与悲恸都薄如蝉翼。我本应该安慰她的……我经常嘲笑诺拉冷酷自私不近人情,现在看起来,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克莉斯尴尬地清理嗓子,鲁鲁尔瞥她一眼,淡淡地说:“不论你心里有多想逃避——老实讲,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会这样——你应该明白,‘事情’已经进入轨道,沿着千百年来的轨迹前行,由不得你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