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在鲁鲁尔面前停下,与她对视。鲁鲁尔打量她的脸庞,银眸中灰光点点。“谁也无法回避命运的召见。你活在它里面,而非偶然遇见。你——”
“收起你的谬论!”克莉斯恨恨转身,“智慧双子的信徒对命运,预言,由炉火中诞生的怪物不感兴趣。”但对那些行走于阳光下的,正相反。克莉斯霍地拔出剑,第二个亮出武器的是伊莎贝拉。她站到克莉斯旁边,紫色的眼眸紧张地不断扫视远方灰暗的地平线。号角的长鸣犹如噩梦中野兽的嗥叫,让人冷汗直冒。东方灰暗的地平线上,轮廓崎岖的怪兽践踏暗红的水洼,直奔众人而来。敌人发出的轰鸣横扫死寂的水域,除了飞溅的水花,长草之中既无鸟雀惊飞,也无游鱼摆尾。
梅伊终于意识到周遭的诡异,她环顾左右,骂了句脏话。“见鬼,这地方到底是颤抖沼泽还是死谷?还是我撞到头,做了场再也不愿回想的噩梦?”即便在梦中,这位银狮卫也不愿引颈就戮。她拔剑在手,提醒伊莎贝拉。“您受我的保护。队伍应该散开,谁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大。一次冲锋就全军覆没的蠢事,梦里我也不希望看到。”
“那玩意儿?哼,我常说过。对于秘法,大多数人除了享乐,其余一窍不通,一窍不通。”诺拉闭起眼睛,仿佛身处大剧院,正聆听皇家乐团的精彩演出。“迄今为止,尚无非人动物能够使用秘法造物的记载。倘使有幸成为目睹奇观的第一人,我倒是很高兴。”她抱起手臂,信心十足的脸让人很想呼上两巴掌。
“噢。”梅伊坏笑,“也许是纵横沼泽的秘法师猎人,专门狩猎那些讨人厌的秘法师,收取高额佣金。”
伊莎贝拉拽她袖子。“敌人近在眼前,别搞内讧呀。”
“哦,那你怎么不让你的克莉斯管管尊敬的秘法师大人。”
“够了。”克莉斯冷漠打断梅伊。示意队伍分列两侧。“如果遭遇箭雨,听我口令,就地卧倒。”她瞥向身后,身着马裤长靴的伊莎贝拉手握角弓,凝视敌人逼近的方向,她的褐发干练地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光看架势与神情,真有些弓箭手的意思。谁能知道年初的时候,她还是个只会惊叫与哭泣,就连火把的长影也要害怕的奥维利亚小姐。
只是乍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罢了。克莉斯很清楚,伊莎贝拉的宫廷箭术老师只教过她射靶,置身战场,该如何隐蔽,如何站立,何时引弓,如何撤退,这些知识,却是在夏宫中克莉斯亲自教授的。何况她还在痊愈期,克莉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伤。她伸出手,将伊莎贝拉揽向自己背后。她的公主居然违抗她。
“你太高了,这样我什么也瞧不见。”
“呆好。你的首要任务是自保。”
“这话你该跟花斑说。”
花斑站在鲁鲁尔手边,与克莉斯一行相隔十码,紫眼投来疑惑的目光。梅伊偷乐。“身经百战的好猎人,你们是打算作对亡命鸳鸯吗?”
“闭嘴。都住嘴。”梅伊戏谑的态度让克莉斯不耐。威尔在上,在荒原上开战,这样的队伍配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克莉斯扫视队伍。鲁鲁尔一行自不用提,两位银狮虽然武技过人,但以梅伊为首,二人未必会听从克莉斯的调遣。至于诺拉,想起她在红死谷地下的所作所为,克莉斯直皱眉。一位疯狂的秘法师比一队由蜘蛛骑手驱赶的干尸还要危险。而这倒霉的地形……
克莉斯转向前方,厚重的乌云与昏沉的地平线连成一体,更近一些的高空上方,云层开裂,仿佛铁皮盾牌皲裂的破口。那枚猩红的眼珠正凑近裂隙,窥视天穹下的一切。吊诡的月色下,沼泽平缓的草海经历过恶战一般,不可忽视的暗红色漂浮在浅水与草叶之间。干瘦的树林犹如被遗弃的长枪,杂乱地矗立在浅湖后方。从那里直到众人面前,是一片毫无遮蔽的开阔地带。那隆隆行进的庞然大物直冲过来,几人列队的短暂功夫,已能清楚地分辨出它并非活物。大片水雾由那东西两侧飞出,犹如它展开的灰色双翼。它的下半部分藏在雾团里,看不分明,只有背上竖起的长方旗帜,迎风猛颤。
“听好,面对骑兵的正面冲锋,步兵毫无招架之力。幸而敌人体型庞大,可以看做行动不便的战车。等它冲到近前,尽量与之周旋,我会尽快击杀车夫。”克莉斯握紧她的剑,瞥向众人。伊莎贝拉郑重点头,狮卫注视来敌,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柏莱人的脸庞犹如岩石雕刻,就连小的那个也不例外,伟大的秘法师兴奋地搓动手指,不知打着什么主意。最大的危险莫过于缺乏统一指挥,此去洛德赛千里之遥,即便度过眼前的危机,天知道还有什么等在路上。这样下去……克莉斯握剑的手指开开合合,她前移半步,确保余光能够瞥见伊莎贝拉竖起的角弓。
嘈杂的铁马带起两片飞扬的水花,隆隆地直冲而来,随之越来越明显的,是诺拉咯咯作响的喉音。克莉斯瞥了她两眼,那家伙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发放肆。赤月让她苍白的脸显得迷幻又疯狂,让人想起蒙塔传说里,颤抖沼泽嗜吃活人的野人部落。“安静。”克莉斯皱眉呵斥,“他们带着旗帜,说不定是国内贵族。”此言一出,诺拉立刻冷笑。“有史以来,帝国贵族从不使用那种长窄旗帜。”她说得对,只要她不再发出古怪的动静,克莉斯情愿让她得意。飞驰的战车上方,旗杆上的旗帜被风绷紧,长条的旗面颜色很浅,其上扭曲复杂的阴影是它的图案。帝国人不使用长条旗帜,现存家徽中也没有如此复杂的。这是好事,克莉斯自我安慰,证明来者是人。是人就会好奇,会害怕,会紧张,是人就可以击败。
“看呐。帝国大人们亮出武器,打算宰掉我们哩!”女人放肆的笑声从水上战车的轰鸣声中腾飞而起,穿过严阵以待的众人,飘向远方。似曾相识?克莉斯微眯双眼,微曲的膝盖不敢有丝毫放松。诺拉左右看看,“啧”了一声。“咄咄怪事,什么时候开始,偶遇的野人也能使用灾变纪纹章了?你还说我不行,瞧瞧,你们柏莱古陆的瑰宝,吃青蛙的野人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哩。”她伸出手指戳向鲁鲁尔肩膀,被高大的柏莱人冷着脸拍落。
没错,是她。克莉斯站直身体,身后的伊莎贝拉已然垂下角弓,惊喜地叫了出来。“梵妮!”她朝来着猛挥手臂,脸上洋溢的笑容简直可以照亮夜空。“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还能碰到你!”
“噢,真叫人
伤心,人家我可常常梦到你,还与你并肩作战,击退强敌哩,我的小美人儿。”那个叫梵妮的赏金猎人一脚踏上船舷,挥舞手臂回应伊莎贝拉。她亮金的长卷发随风飘舞,血月于她明媚的笑容丝毫无损。那双铜币般闪亮的红铜色眼睛飞快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克莉斯身上,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克莉斯扬起视线与她对视。
这家伙有古怪,赏金猎人多半出身不佳,当初相遇,她不但不抗拒与尉队接触,反而设下酒宴,对尉队编制,舰船装备多有留心。本以为她会偷偷尾行,我布下暗哨,甚至连牢房都为她准备好了,结果居然落空。
护送伊莎贝拉前往洛德赛途中,遭遇巨大铁湾鳄袭击的诸多不快搓揉成一片浓郁的阴云,笼罩在克莉斯心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以妨碍公务为由把她扣下来审问。克莉斯扫视梵妮诡异的座驾,赏金猎人?说她是诺拉的亲妹妹更可信些。她踩在一艘古怪小艇的船舷上,那艇如常见的木舟般窄长,船身两侧伸出爪状的木质支架,架子下方钉有瘦长的弧形脚架。正是那东西分开沼泽水,扬起两片灰色的水雾。小艇两侧见不到船桨伸出,风帆后侧,秘法纹章大放光芒,蓝绿的颜色照亮小艇深褐近黑的木质甲板。
“你们从哪里搞到它的?”诺拉甩开鲁鲁尔拉拽的手,独自迎向古怪的小艇。梵妮掌舵的高壮兄弟松开船舵,走向撑帆的缆绳。他两手不停,麻利地收起风帆,露出其后吹出强风的东西。那东西被制成某种蜥蜴头颅的模样,岁月将它的栩栩如生啃食得支离破碎。蜥蜴头顶威武的棘刺装饰剥落大半,眼眶也塌了一个,或黑或红的瘢痕夹杂在发光的纹章之间,爬满蜥蜴龟裂的面颊。蓝绿光芒照亮缝隙深处,旋风呼啸其间,发出威胁般的呼呼声响。
那是什么?巫术?灾变纪大行其道的可笑炼金术?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出自双子塔任何一位学士之手。但它的确是一件威力强大的秘法道具。诺拉凑近小艇,踩在它的翼板上,踮起脚,仰着脖子端详它。“跟我初步设想的略有偏差。你们不懂如何操控它,对不对?”梵妮那个脚步沉重,筋肉虬结的弟弟瞥了诺拉一眼,沉默地栓起缆绳。梵妮转向诺拉,笑容似有深意。她的身后,石头做的蜥蜴头兀自喷吐大风,将竖立的窄长旗帜吹得乱颤。沙色的旗面正中绣有一座深灰的石碑,碑上是绵延不断的沙丘与悬浮空中的模糊蜃景。两条长蛇缠绕石碑,蛇头依偎在一起,与她手臂上的纹身极为相似。
“我猜,你有许多话要问我?”梵妮笑嘻嘻踢下绳梯,柔软的长梯噗地搭上湿漉漉的侧舷,尚未停稳,诺拉学士便冲了过去。她双手拽住绳梯,将软梯拉向自己,唯恐别人抢在她前面,探得失落秘法道具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