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杰出的学者们因为异国使者的不幸遭遇心急如焚,聚集于此,希望尽绵薄之力提供帮助——三岁小孩也难相信这样的谎言。
克莉斯望向窗外,塔楼底下, 狮卫银白的盔甲与披风上金线绣成的雄狮交相辉映。银狮们竖起□□,守在入口,锐利的枪尖反射出亮白的刺目光芒。金狮卫列成纵队,沿着泉园的碎石小径穿过花圃向喷泉走去。围墙外面旗帜翻滚如波,旗面上的披甲雄狮摇晃着身体,伏在墙头注视着重兵看守的楼宇。
克莉斯忽然怀念起黑岩堡墙头翻卷的雨燕旗。要是能看到祖国的旗帜,她会好受不少。克莉斯笃定。阴霾之地有真正关心她安危的人……可是,倘若真心关怀她,为何又要将她卖给流氓?你们是真的心怀关爱,还是关心你们的筹码?抑或只需要耸耸肩,申辩诸神造出的世界原本就有许多无奈,借此从责任与愧疚中脱身?
克莉斯用力闭上眼睛,希望能把翻涌的昏暗念头挤出脑海。她笑己无能,握起拳头命令自己振作。现如今,除了你,她还能指望谁?克莉斯迈开腿,从身穿蓝袍子的胖学士屁股后面挤过去,伸手拉住卧房门上的铁环,尚未用力,木门便吱呀打开,从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娇小的黑发侍女。她垂在肩膀上的麻花辫让克莉斯的心突地一跳,忘记要让开。小侍女怀里的铜盆碰到克莉斯的皮带,漾出些许水滴。她连忙道歉,操着纯正的洛德赛口音。克莉斯蓦然醒过来,她不是安妮,怎么可能是她。
克莉斯向侍女致歉,对方反而吃惊,翻起又大又圆的蓝眼睛傻乎乎望向她。克莉斯无心解释,让开道路放她离去,自己钻进了进去。
伊莎贝拉的卧室比想象中要凉爽,闲杂人等都被关在外面,屏风架了起来,将病人与房门隔绝开。克莉斯记得它,是当初她亲手搬过的那一扇。床头的烛光透过来,让莫娜尔绝美的面庞看上去一团蜡黄,如同染病。黑甲的威尔蜷缩在芭蕉树的阴影里,他紧握□□,眉眼低垂,懊悔的痛楚填满他的心胸。
克莉斯叹息,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唯恐皮靴的响动惊扰睡梦中的人。她将视线移向屏风分隔出的狭窄过道。夕阳照亮卧房外的走廊,留给睡房的只有沉闷的昏暗,拉里萨大学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堵住屏风与墙壁唯一的空隙。她站在屏风投下的阴影里,脸上乌云密布,克莉斯花了好些力气,才压制住逃跑的冲动。
“对不起。”
她几乎没有明确的意识,也不知道为何要向大学士道歉。或许是大学士紧绷的嘴唇让她这么做的。她的眼神锋利如同刀刃,克莉斯愧疚难当,无法直视她拷问般的眼神,只得别开脸。她一定将我骂过一千遍,倘若骂我能让她好受一点儿,让伊莎贝拉好过一丁点儿,我情愿再让她骂上一万遍。这么想着,克莉斯鼓起勇气,重新与大学士对视。
“我设法让她服了一点阿片。”大学士侧过肩膀,留出一道瘦长的缝隙。克莉斯点点头,她像被什么东西催促着,走向那道窄缝。她迈出三步,在大学士面前停下来。通道太窄,只容七八岁的小孩通过。
大学士没有让开的意思。她压低嗓音,咬字用力。
“你知道她告诉
我你同意做她护卫的时候有多高兴吗?!”
克莉斯语塞,垂下脑袋。我不该再揽下护卫的工作,我想要保护的人,都在我的眼前,被冥神撕碎。“是我保护不周。”她下定决心接受惩罚,向大学士投去试探的目光。大学士的视线猛攻过来,像被激怒的母熊。
“保护?呵,本以为你是在乎荣誉的人,孰料竟这般无耻!你既不安于护卫的本分,又无勇气回应她的感情。看着我的眼睛,以你母亲的名义起誓,告诉我,倘若前日你做了她完全的护卫,抑或做她完全的情人,她今天可会躺在这里,神志不清?”
克莉斯咬住牙,面色因羞愧与痛苦变得煞白。她难看的脸色让大学士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点儿。
“她没有母亲,在帝国境内,我要替她做主。”大学士举起手指,逼视克莉斯,“别再玩弄她。要是没那个心思,就拒绝她。别再对她好,让她抱着无法实现的幻想,独自啜饮寂寞。”
克莉斯点头答应,大学士后退半步,勉强赐给克莉斯容身的缝隙。克莉斯侧身挤过去,忽然被大学士握住手肘。克莉斯从前不知道拉里萨大学士原来是个有力的人,她像个存心报复的少年,掐疼克莉斯的胳膊肘。
“别再让她受伤。”
大学士说完,用力甩开手,轻手轻脚走过木地板。她握住木门拉环,转过脸,瞥了克莉斯一眼,状似威胁,继而无声息地打开门,抽身离去。房门的铁环前后摇晃,门没锁,露出一道橙红的缝隙。
门外传来大学士的脚步声,她双腿的一定飞快摆动,否则皮鞋不会发出如此密集的声响。认识伊莎贝拉之前,克莉斯与拉里萨大学士并不相熟,印象中她是个严谨,甚至有些严厉的人。在公正上,她不如西蒙大学士;秘法造诣上,她或许注定不如诺拉,但她是真心将伊莎贝拉当做自己的后辈照拂。意识到这点之后,克莉斯胸口渐暖,压在心头的大石稍稍松弛。她吐出一口浊气,转向大床。
她在这张典型的帝国式睡床上休息过,这是张供成年贵族使用的四柱床,即便是她,躺进去也有不少富余。宽阔的床面让蜷缩在锦被中的伊莎贝拉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被绸缎包裹的瘦小肩膀微微颤抖。克莉斯的心一下子酸疼起来。她挪过去,想要帮她做点什么,但最后除了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剩下无能为力。
你是如此无力。克莉斯捻着手指,喉头仿佛扎满倒刺,吞咽起来艰涩痛苦。几块破石雕就吓掉了你的胆,不,岂止是石刻,更早以前,你就被你的噩梦,你深埋墓土的老情人深深纠缠。你一路狂奔逃窜,到如今,不仅再次令她受伤,更害无辜者送命。
令她受伤。克莉斯停下来,揣摩她所用的字眼。事实上,要不是安妮舍身相救,她肯定会失去她。失去她的羞涩,她的善良,她的蛮勇,失去让她牵挂又不敢承认的一切,失去她自以为不该去扭转的结局:放任她从身边路过,回到奥维利亚,嫁给那个她万分厌恶的克莱蒙德,让她抱着虚假的安稳,自欺欺人地度过余生。
你的逃避究竟有什么价值?你保护不了母亲的土地,无法继承她的精神;“帝国之光”曾将她的性命托付给你,而你什么也没能为她办到;这位从阴霾之中走来的女孩儿,她曾经向你伸出她的手。她不知道你懦弱的毛病,认你做她的骑士,可你躲在城墙后面,究竟为她做过什么?
她非常失望,她坐上床,十指深插入发丛。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乌鸦扑棱翅膀飞过窗外,呱呱地吵闹。睡梦中的小女孩被响动惊扰,眼皮颤抖,即刻就要醒来。克莉斯倏地站起来,两只巴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终于想起来可以为她把窗帘拉上。铜环在横杆上滚动,双层织锦窗帘将阳光最后的不可一世隔绝在外。房间内变得更加阴暗,克莉斯握紧窗帘上黄线绣成的暗色酢浆草,感觉到夕阳的余温在迅速消退。乌鸦仍在窗户外头聒噪着,“哑——哑——哑——”
锦被一阵窸窣,克莉斯绷紧了肩膀,不敢回身。女孩哼出□□似的鼻音,丝绸频繁地响起来,若有似无的□□声变成沙哑的呼唤。在准备好之前,克莉斯已经转了过去。
伊莎贝拉半睁着眼,紫瞳中迷雾漫漫。她抬起一只胳膊,想要坐起来,肋间的疼痛让她叫出了声。克莉斯连忙迎上去,搂住她的肩膀。
“我在这里?刺客呢?”伊莎贝拉环顾卧室。她遭逢袭击,又昏迷许久,或许噩梦连连。克莉斯担心她觉得不安全,连忙安抚道:“外面有狮卫把守,很多狮卫,上百人,专为保护你而来。”她捞起枕头,将两个叠在一起,扶起伊莎贝拉的肩膀,让她靠上去。“都过去了,”她顿了顿,理顺伊莎贝拉睡乱的长发,“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守着我?”伊莎贝拉木讷重复。她抬眼打量克莉斯,仿佛不认得她似的。克莉斯扯出个难看的笑容,环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圈在臂弯里。我该怎么跟她讲?现在?还是等她恢复一些?她一定会问的——不,也许她受惊过度,一时想不起来。
“我好渴。”
克莉斯闻言,立刻转身去捞床头柜上的白瓷水罐。她似乎让伊莎贝拉不够舒服,她的陶瓷女孩儿挪动肩膀,要挣脱她的掌控。伊莎贝拉的动作牵扯伤口,□□声在克莉斯心上狠揍了一拳。克莉斯放弃水罐,重新将伊莎贝拉圈住。
“你的伤口还在危险期,别乱动。”
“可是……”
“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我会帮你。”
伊莎贝拉别过头,不再说话,只露一个耳郭给克莉斯。克莉斯低头凝望她,目睹伊莎贝拉耳后羊脂一样的皮肤渐渐染上粉色。
“我……”伊莎贝拉吐出几个字,但实在太小声,连克莉斯也听不清。她低下头,凑近女孩,怀抱中的身体随之一阵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