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苍穹,克莉斯的剑,对吧。她上次施展的剑技,那股波动,陌生强烈的波动。”诺拉向鲁鲁尔比划。她的密尔究竟能否感受到秘法波动,诺拉尚无把握。这位深居简出的学者对肢体语言的掌握近乎空白。鲁鲁尔瞥向她,看上去表达了什么意思。对于两足直立的猿猴面部传递的信息,诺拉一向不感兴趣,这次她也选择性略过。
“做好分内的事,少说闲话。”鲁鲁尔将木盆抱到身前,翻动盆中碎石。她在寻找特定的图案,从上一次克莉斯隔空削断哈森的脚筋开始,她就一直这么干来着。
诺拉走到她膝盖旁边蹲下来,盯着她灰白的眼仁。
“为什么称这柄剑为‘向导’?”
鲁鲁尔抬起眼皮,她眼珠转过来,直望进诺拉眼底。银色的眼眸中,瞳孔分外明晰,仿佛一对深不见底的陷阱。
“我几时说过?”
“你没说,但你念出来了,用古柏莱语,就在你开始翻找剑型雕刻之前。我不懂这个词,但我知道引导的发音。你曾说过,那个骑豹子的,‘追随他们的领路人,是族人的向导’。”诺拉瞥向地板上拼好的豹骑士形象,满心得意。“容我提醒,蹲在你面前的,是帝国学习能力最强的头脑——没有之一。”诺拉竖起食指。“快告诉我‘向导’的事。它从柏莱古陆来对不对?你们怎么把它弄丢的?因为皇帝的猎刀文书?为什么它会在一个帝国人手里,而那个帝国人,既不是鲁鲁尔,也不是秘法师,她甚至连秘法波动都察觉不到!古代柏莱人居然可以让不懂秘法的人释放攻击性纹章?!”
诺拉全然兴奋起来,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亢奋而张开,音量早已无法控制。黑锅被她惊醒,走进屋内查看,脚爪踩在石砖上嗒嗒直响。诺拉跪坐起来,双手握住鲁鲁尔的肩膀。
鲁鲁尔的银眸沉吟片刻。“不对,你不对。”
“我说对了,你才否认!”诺拉得意地笑。别以为我真听不懂别人的话!“你指望神谕帮你留住族人,可惜饥饿动摇了所有人。你不准我在村子里游荡,是怕我解读你们纹章的秘密,对不对?还有那些偷溜出去的柏莱人……不用担心,放心好了,我对他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那个——”诺拉用力指向鲁鲁尔膝前的小小石片,秘法的火光在她通透的蓝眼睛里留下明亮的斑块,让她两眼放光,整张脸陷入癫狂般的亢奋中。
“如果它来自柏莱古陆,如果它来自若干年前的古陆,就证明灾变纪以前的柏莱人掌握了炼钢技术!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代表勘探,挖掘,冶金,锻造,一整套技术的传承和发展!暴风之眼隔绝了两座大陆,柏莱古陆跟那些呆瓜设想的完全不同!既然柏莱人能够铸造钢剑,也一定能打出钢甲,不仅如此,甚至在纹章的运用上,触及到了现代秘法师从未设想过的领域!”
诺拉停不下来,一粒唾沫星子飞出她的唇舌,打在鲁鲁尔脑门上。她不掩饰厌恶,用手背抹去。诺拉完全没留意,满脑子都是那个遥远陌生的秘法国度。
“你说的没错,我支持你,我的密尔。”她拍响鲁鲁尔肩膀,几乎贴到对方脸上。鲁鲁尔冷着脸,抄起背后的烟杆,黄铜烟锅抵住诺拉胸口。“滚远。”柏莱人的大陆语足够利索。
“你应该要回去,回到你的故土,带上你的族人,也带上我!”
“带上你?”
“当然,当然带上我。我们一起穿过暴风之眼,驾船跨越风暴海。你们柏莱人不动海航术,我知道,我很清楚,但那不重要。”诺拉双手捧心,“我可以帮你,不遗余力地帮你。我可以造船,教你海洋的知识,帮你夺回你们的向导,也能为柏莱人的秘法学说帮上大忙!设想一下,两块大陆隔绝了一百六十余年……而且,并且,你听我讲!从一开始,两地的秘法师们就站在不同的位置,以不同的角度认识了秘法。多年以来,伟大的头脑们按照各自不同理解,探索出独具特色的秘法道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诺拉简直要哭出来。鲁鲁尔的痛苦与她不相上下。她扬起烟锅,用那块熏黑的铜料顶起诺拉的下巴,将她的视线推离。
“真他妈的活见鬼。”鲁鲁尔用大陆语说,这是她唯一的选择,正统的柏莱语言里,甚至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脏话。“如果当初不接受你的帮助,今天何苦活活受罪?”鲁鲁尔直起身子,半跪在地,手臂一再用力。诺拉的下巴被迫不断抬高,直到颈椎发出可怜的脆响。她摸索着站起来,鲁鲁尔的烟锅紧跟着她,那块金属死抵住她的下巴,快要顶破皮肤,捅进她口里。
鲁鲁尔沉重叹气,用柏莱语说道:“神王在上,你的儿女绝不恩将仇报。否则——”鲁鲁尔咬牙切齿,换回大陆语,“我真该把你切成碎块儿喂猪!”
“需要帮忙吗?”花斑掀开皮帘,探出脑袋。烹煮秘法浆糊的黑锅喷出一连串咕嘟咕嘟的粘稠泡沫,鲁鲁尔与诺拉同时转向女孩。她拖着草绳,耗子无毛的尾巴栓在草绳上,露出食指长短的一小节。诺拉清楚,后面还有更多。那些肮脏,少肉,但易得的啮齿动物被女孩串成长串,当做猎物拖回来。诺拉警告过她,脏老鼠让人染病,尽管鲁鲁尔是强壮的柏莱人,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免疫那些可怕的热病。花斑讥讽她对柏莱人一无所知,每日仍然出去抓老鼠,只是不再徒手拎回来。
“犯不着冒险出去。”鲁鲁尔的视线回到诺拉身上。“难不成,她带进来的面粉是假的?”
“‘鲁鲁尔永远跟她的族人在一起’,是您教导的。大家都吃老鼠,我们却大嚼白面?”花斑揉揉鼻子,她的鼻梁上斜抹了一道黑灰,不知是逮老鼠蹭的,还是柏莱人的“战斗装束”。
“哼,神王的预言不理会,口粮的来路倒一定得守旧。草鞋的编法也是跟帝国人学的,怎么不赤脚出门蹦跶?”
“没有错,默守陈规最没意义。”诺拉站直身体,退后一步,彻底脱离鲁鲁尔烟杆的控制范围。她抚摸下巴上被磕出的痕迹,确定这地方明天一定会肿起来。
鲁鲁尔冷笑,讥讽她的娇贵。“喔,是的没错,所以最痛恨规矩的秘法师大人连基本的诚信都懒得遵守,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心底不会产生丝毫不安。对吧?”她伸直手臂,诺拉想要躲闪,没能得逞。鲁鲁尔的黄铜烟锅敲中她的腮帮子,紧跟着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向自己。
“自从你住下来,偷偷摸摸画得可尽兴?”鲁鲁尔是个柏莱人,超出帝国标准的高个子。她逼向诺拉,俯视着她,深陷在眼窝里的银灰眸子亮得像一对匕首。
“你声称要帮助我,我以朋友的礼仪对待你,可是你,你是怎么回报我的?”鲁鲁尔垂下烟杆,换作左手掐住诺拉。她柏莱人的大手可真带劲儿,一把捏扁诺拉的气管,让她难于呼吸。
“不……我,你没有,证据……”
“证据?”鲁鲁尔啐了一口,抬起手臂,单手将诺拉举离地面。“居然跟鲁鲁尔要证据,肮脏的渣滓。”她唤来灰斑,“搜她的袖子,口袋里没有就把她给我扒光。”
花斑点头,双手拽住学士袍的广袖。诺拉喷笑,脸皮憋得粉红。“袖袍就是秘法师的,剑鞘。你让,你的族人,把手伸进敌人的剑鞘里……”
“承认你是敌人了?”鲁鲁尔陡然拔高语调。她撇下烟杆,双手用力,诺拉的颈椎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她扒住鲁鲁尔的手,指甲抠进她粗糙的虎口里。但毫无意义,柏莱人的手掌越收越紧,她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了,干瘪的肺叶让她眼前发黑,墙壁上头颅破碎的大猫似乎活了过来,用残缺的半个眼眶盯着她,低声咆哮。
“你不。”诺拉想说光明王的使者绝不恩将仇报。身为柏莱人的神官,背弃神王的誓言等同于抛却鲁鲁尔的身份。她不明白人心,但对自己的研究抱有绝对自信。事实上,她信赖柏莱人习俗与神祇的力量,多过仰赖鲁鲁尔本人。从死谷回来以后,她改良过甲虫守卫,只要她动动手指,那小东西眨眼间就能要了这两个柏莱人的命。只需动动手指,勾勾指头,与神秘的古柏莱秘法永别。
“我,我相信你。”诺拉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毫无诺拉风格的遗言。攥着秘法师脆弱脖颈的大手随之收紧,诺拉听见皮肤下的微小血管挤压破裂的声音,最后一个肺泡也瘪下去。由秘法产生的光明被黝黑的大手罩住,鲁鲁尔的小屋坠入深黑的泥沼。冰凉粘稠的污泥将诺拉包裹,让她动弹不得。隔着泥浆,她听见模糊的嗡嗡声响。
是那个柏莱小孩,我的密尔从不叽叽喳喳。哈,我这是要死了?诺拉?秘法,因秘法而生的伟大导师,尚未完成使她名垂千古的第一个创造,就要死在一间臭石头屋子里?她的尸体将被粪水泡烂,她伟大的心智与她的灵魂一道坠向冥间。没人会记得她,仿佛她从未活过,仿佛二十年的挑灯苦读只是一场梦。她仍是那个被抛弃在洛德赛随便哪棵爬满刺蛾幼虫的悬铃木底下,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未获得,就要无谓消亡的生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