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眼下可谓洛德赛十年来最混乱的时期,鸦楼地下,尸体成山,我的殿下却说洛德赛安全?”
噢,她称我为她的殿下!
伊莎贝拉睁大眼,数种感受一齐涌上心头,争着要拱出水面,脸面上反倒因此一片空白。亏得她无甚反应,克莉斯的心思也完全不在称谓上。
“你需要护卫,精英护卫,贴身保护,直到完全安全。绯娜殿下手里的卫士都是精英——”
“精英?”伊莎贝拉忍俊不禁,少有地打断克莉斯。“凯或许长相诱人——我是说,深得蓝宫女仆们的喜欢。”她耸耸肩,反正她是不懂她们谈论他的时候,那股热切劲儿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这种事,她在黑岩堡生长的十七个年头里也没能弄明白,诸神保佑,现在她在克莉斯脸上看到同样的困惑神情。
伊莎贝
拉清清嗓子,按下窃喜。
“总而言之,上次我只身离开宴会,他就没能拦住我。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绯娜殿下。你知道……然后在红死谷……”伊莎贝拉不由皱眉。蛛腿敲打岩石,诡异的墨绿阴影中,蜘蛛骑士桀桀怪笑,所有的一切交汇成一只利爪,刷地抓向她的心脏。克莉斯知她心意,叹息着握住她的手,像往常一样将她从深渊里拉扯出来。
“都过去了。”
“不,让我说!”伊莎贝拉反驳,却没挣脱克莉斯的手。“你口中的精英侍卫在地下损失过半。告诉我,是谁拥有深入魔窟的勇气,又有拯救同伴的忠诚,还能凭借一己之力除掉三人高的巨人?哪个明智的雇主,会放着这样的骑士不要,选择名不副实的‘精英侍卫’?”
克莉斯微笑。这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脸,冷不丁一笑,反教伊莎贝拉心虚。她不安地挪动屁股,大理石长凳的触感鲜明地留在她的皮肤上。
“狮卫绝非你想象中的不堪,他们只是首次遭遇异类,被打懵了。”
“那为什么有些人从来不懵?”
克莉斯又笑了。伊莎贝拉看到她整齐的牙齿,如刀锋一般闪亮。
“想要‘有些人’保护你?”
“如果……”伊莎贝拉垂下脑袋,下意识想要摆弄裙摆,结果只摸到一条可怜兮兮的浴巾。“如果请得动的话……”
克莉斯的气息从耳朵上方传来。伊莎贝拉觉得她在叹气。
“向绯娜殿下请求,恳请她的答允。”
伊莎贝拉握紧水底下的浴巾,心脏的噪音让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第152章 秘法的囚徒
它在动, 缓慢地蠕动,有如幼芽的茸毛, 蛋壳里初显的心脏。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模糊一团的血肉颤动的美妙回响。
事实上,诺拉真的双眼紧闭。她只身站立在鲁鲁尔的院子里,面朝北方。海风低啸着滚过她的面颊,白日里的臭气虽谈不上一扫而空,但她也算相当适应了。负责看守她的黑锅也适应了她,安静地蜷在院口,将她当做无害的熟人。
饥饿的牛马拱着柴门,呻吟时远时近, 像是风本身发出的。除却家畜, 那里面还有别的东西。它在呼吸。诺拉摊开手,张开十指, 感受那陌生, 遥远,微弱的秘法波动贴着她的某个毛孔, 无声滑过。那晦涩的,隐约的, 但绝对深刻的感觉仿佛长在了她的胃里, 隔着胃壁挠得她浑身发痒。
不会有错。
诺拉睁开眼,柏莱人居住的海崖边缺少现代建筑, 天空高远的穹顶异常广阔,月亮的光芒仿佛流窜于海流中的污血。晴朗夜空的深蓝之中泛出暗红,云团悬浮在高空,每一朵都镶有血污的红边。
血云下的村庄更加幽暗。封禁半月,夜里柏莱村落的火光明显弱了下去。柴火成了宝贵之物, 大个子们冒险得来的食物大多都需要弄熟,相反,夜幕中的光明则是不必要的奢侈。燃烧的火塘越来越少,即便不得已要用火,柏莱人也往火堆里塞进风干的牛粪,以减少木柴的消耗。这样的深夜里,几点昏黄难以照亮柏莱街杂乱的窄巷与倾斜的屋顶。诺拉知道,他们在看,他们每天都仰头在看,看那红如血块的月亮。
新周期伊始,随着满月将近,月亮愈发红了起来。那种颤动——新生的,抑或是冬眠般的秘法波动——以它自己的方式,感应月升月落。白天的时候,几乎要把鼻子贴到墙根上,才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几丝呻吟,到了现在,站在村落中心,只需伸出手,便能捕获传递过来的秘法能量。
又是一件从未记录在案的创举。诺拉回首,望向鲁鲁尔的石屋。鲁鲁尔把自己关在复原遗迹残片的密室里,外屋只有柴火孤独跳动。橙黄光芒赋予粗陋的屋子别样的生命力,不仅是火光,从秘法的角度来说,它的确是有生命的,秘法就是它的生命。尽管不知经历过多少年月,尽管微弱,但只要在恰当的时候仔细去感受,就能捕捉到它稳定古旧的脉搏。
粗鄙的猪人居然懂得秘法,甚至在现代秘法诞生之前就在运用它。哈,把自己关在双子塔里的傻瓜们永远也发现不了。当然,他们走出来也不行,他们不乏探索精神,却缺乏能够跳出传统的思辨心智,这样的心智才是举世无双的珍宝。诺拉独自站在黑暗中,迎着臭烘烘的海风,为她失智的同伴们献上怜悯的微笑。
我的密尔知道这件事吗?她生活的柏莱街,这个被无数帝国人视作粪坑的地方,本身就是一枚巨型纹章。那些看似杂乱的破屋之中——事实上,它们中的绝大多数,的确是随意乱盖的——藏有建筑学与秘法纹章结合的大胆尝试。将建筑本身当做纹章去处理,怎么以前就没想过呢?运用这一思想,倘若能把洛德赛推倒重建……
诺拉一边埋头记录秘法波动传来的大致方位,一边毫不自知地咧开嘴。海风冲进来,灌了她满嘴腥臭。诺拉不介意,她的神经随着炭笔留下的点点墨迹兴奋起来,专为秘法跳动的心脏激烈搏动。自从与鲁鲁尔结伴研究遗迹石刻,她时常沉浸在这股亢奋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算不得难事。
“我的密尔。”诺拉卷好她的秘密地图,收进衣袖口袋,转身步入鲁鲁尔的屋子,掀开密室的皮帘。她以自创的昵称称呼柏莱人的鲁鲁尔,自以为亲热到了极点。鲁鲁尔跪在地板上,腿边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秘法灯具。秘法苍白的火焰在球状灯罩里无声燃烧。她背后的墙面上,钉有一只巨大而破碎的陈旧头骨。秘法明亮的光辉照进它残缺的骨骼内部,残留的半口牙齿揭示了它大猫的身份。克莉斯大闹一场的第二天,她的密尔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这玩意儿,特意拂去灰尘,收拾干净以后挂在密室里。
诺拉仰头打量,惨白的灯光让大猫残破的巨大眼眶显得乌黑邪恶。狭窄的石窗前,皮帘仍然绷着。那些帘子绝非寻常窗帘,它将石屋中的秘法能量囚禁起来,但究竟如何保证这里的波动与散布在村落中的纹章建筑结合起来,诺拉尚未完全弄明白。她询问过,但她的密尔暂时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
鲁鲁尔实验室的地板上,来自遗迹的乌黑碎片拼合在一起,反出灰败的冷光。跟海风里的呼吸不同,这些都是死物。诺拉放下门帘跨进门内,新装的铁环发出清晰的金属声。鲁鲁尔的浆糊日夜熬煮,整间屋子被那不可名状的味道填满。鼻涕样的浓浆糊满碎片断口,刮去糊浆的木片被抛在地上,干涸的浆糊让它看起来捅过某片灌满脓液的肺。
连日来的辛劳流淌在她的血管里,冲洗经年累月的尘土,露出真相的棱角。这块来自遗迹的石板讲述了一个传说,鲁鲁尔刻意隐瞒了其中的一些单字,但诺拉的感觉告诉她——噢,不,诺拉?秘法居然谈论感觉,月亮也该变白了!
“那三个点有什么含义。”诺拉指向鲁鲁尔手中正在粘合的碎片,不算发问。鲁鲁尔没理她,真真切切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灯光底下,她银色的眼珠让她看上去仿佛是个全盲的人。
噢,我的密尔。诺拉倚住门框,垂下的皮帘触到她的肩膀。混沌的巴克曾用盲酒捉弄密尔。智慧神的双眼被毒酒激发的白雾迷住,但他毫不慌乱。“智慧不惧蒙蔽。”诺拉将智慧神回答巴克的话念出来,“真相显现在智慧眼前。”
“有空在那儿放屁,还不滚过来帮忙?”鲁鲁尔抓起亚麻布,将它蘸湿,小心抹去浆糊的残迹。灯光照亮石板,刻有图案的石料凹陷下去,浓重的阴影随着秘法灯光几不可察的跳动微微蠕动。那是一柄剑,它有对弧形的剑柄,剑身上刻有三条断开的竖线。
“已拼接完成的遗迹里,没有精细到这种地步的残片。”诺拉伸出小指比对。那柄剑不过她指甲盖宽,以上个灾变纪遗留建筑的主要风格推论,其时人们的冶金水平极大的限制了雕刻艺术的发展。
“它很不寻常。”诺拉眯起一只眼。刀,剑,链枷,只有在镌刻纹章的时候,挥舞在武士手中的铁疙瘩才能在她心中挣得一席之地,但石板上的这一件与它们完全不同。那股熟稔的感觉就像她的高级秘法师勋章,只需瞥上一眼,它真实的样貌便字眼呈现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