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们的交易?”克莉斯问她。
“当然,我告诉你,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克莉斯毫无动作,鲁鲁尔有些不耐。她摊着手,上前一步,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嘴唇,视线完全粘在苍穹的剑柄上。
克莉斯侧移半步,挡住她的视线。黑锅不知目睹了什么,呜呜低吼。
“那少年,被你称作灰狗的,失踪了多久,在哪里遇袭,可有人与他死状类似?”
“好多问题呢,大人。”鲁鲁尔悻悻地收回手抱起来,疏离与傲慢钻出来,重新占据她的脸。“跟尊贵的帝国大人们不同,我们柏莱人憨厚固执,极少说谎。”
“那么偶尔还是背信弃义的。”
鲁鲁尔冷哼,飞快地瞥了一眼苍穹,
确认它还在那里。
“他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出去找些零活做,运气好的话还能带点吃的回来。”柏莱人再次伸出手,遥指克莉斯胸前的皮带。“解下它,作为交易的一部分。”
“他去了哪里,有什么仇人?”
“仇人?”鲁鲁尔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洛德赛大街上走着的,骑马的,坐车的,都是他的仇人。”
克莉斯反手握住苍穹,缓缓抽出巨剑。虽然早有准备,她的心头还是压上了巨石。不是寻仇,更不可能是图谋财产,最糟糕的猜想一步步成为现实:刺客一面寻找机会杀死伊莎贝拉,一面抓捕无人在意的贱民充作实验对象。
克莉斯双手捧剑,递给鲁鲁尔。鲁鲁尔的银眼睛顿时更加亮堂。她在屁股上蹭了蹭手心,双手托住剑身,热切的模样活像手捧她九死一生产下的遗腹子。克莉斯不松手,追问:“有多少人像他那样?”
“像他那样?”鲁鲁尔凝视苍穹的视线猛然抬高,明亮的眸子直落进克莉斯眼底。门外的花斑用柏莱语高声辩驳,又快又急。
“像他哪样?污浊的血统?被母亲遗弃?被帝国人泼粪?还是莫名其妙地死去,连尸体也找不回来?”
克莉斯深吸气,抚平心绪。“你明白我的意思。要和他临终前异状相符的。”
“我也是头一回见。”鲁鲁尔垂下视线,抚摸苍穹钢铁的身躯。
门外的争执中加入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女人。她说话不快,嗓门也不算高,但其余人都被她镇住。只听她一个人咕噜噜地说个不停,黑锅在一旁哼哼,似乎正向她道歉。
克莉斯有些在意,她望向门口,天真地试图从门缝中找出花斑的身影。鲁鲁尔两手握住剑身,语气如同钢铁般冰凉。
“村子里能有几人敢说,家里从没有过失踪的人?我原以为您能明白……”鲁鲁尔忽然又用起敬语。“城门里的大人们越多,留给我们的地方就越少。每到这种时候,被寻衅打死的,劳累致死的,总有那么几个。今年也不见得特别多罢。”
“都有谁失——”
花斑的叫喊打断克莉斯,她用大陆语大声嚷嚷。“鲁鲁尔——您不能这样,鲁鲁尔还在里面——”黑锅跟在她后面吠叫,木门被敲响。敲门人算得上有礼,但也足够坚持,一下接一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鲁鲁尔冲门口嚷了一串柏莱话,克莉斯直觉认为她又在骂人。她指了指挂在里屋门口的厚皮帘子,边嚷边将她推了进去。
第145章 故乡
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克莉斯拄剑背对厚皮门帘, 暗地盘算。先用铁锤砸碎,再以烈火焚烧, 最后浇上井水,将它们粉碎成末,如此一来便可高枕无忧。她闭上眼,脑中的波涛还算平和,讨厌的幻觉并未出现,但她仍旧不安。当然了,杰出的诺拉学士绝不在意任何人的不安,事实上,她聪颖绝伦的脑袋瓜能否体会到不安这回事, 克莉斯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诺拉跪在地上, 顺时针转动布匹,好教上面的拓印与手边拼凑而成的石板碎片吻合——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模像样。她膝前的石板碎块闪烁着黑曜石般的灰白光芒。克莉斯记得它们冰凉的触感, 仿佛心怀叵测的鬼魂, 阴阴地贴着你的脊梁。
“你,你不该碰。”咽喉莫名肿胀, 克莉斯艰难吞咽。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进来四个人, 都是大人, 巨大的柏莱人。鲁鲁尔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讲了一句柏莱语,应该是关门的意思。克莉斯听见木门合拢的声音。
很好, 现在我被困在柏莱神官的石屋里,背后是目睹我偷运同胞尸体的柏莱首领,面前是一个除了秘法别的一无所知的笨蛋学者,还有一堆来路不明,可能让我的佩剑化身妖魔, 让我被锁进黑牢的古代遗迹。单挑蜘蛛骑士都比这来得要好。
克莉斯向前几步,远离皮门帘。她明白厚皮上镌刻的是某种纹章,纹章必定在柏莱神官间代代相传。上一次见它锁住过水汽,屋内黑锅的咕嘟声在帘子外面也完全听不见,但克莉斯落脚仍然尽可能地轻。谁知道让那些柏莱头领瞧见帝国军人和秘法师聚在他们大祭司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一定不是给人吃的东西吧。克莉斯向圆肚黑锅里投去一瞥。铁锅装了一肚子原料不明的黄绿粘稠物,气泡不断拱出半个圆弧,紧接着清脆破裂。木勺就插在锅里,长柄被熬得发黑。
“你喝了锅里的迷汤?”如果这东西能喝的话。
“我不渴。”诺拉头也不抬,冷漠作答,又像是喃喃自语。她全神贯注在拼图大业上。彻底碎裂之前,石板上部刻有图案,底部则是文字。图形部分碎裂成指节大小的无数碎片,拼图人的操劳还原了它们原本的模样——至少眼前呈现的巴掌大的石雕看上去很完整。扭曲的裂缝之间,头戴羽冠的武士跨骑野兽,座下黑豹四足腾空,跃向远方。豹子由数片碎石拼合而成,腰际塌陷,似乎被重锤砸断。那豹子生有三只眼睛,一道闪电般的裂纹将额头正中的怪眼一劈两半,扭曲拉长的瞳孔盯着克莉斯瞧,让她肠子一阵绞痛。
是那个东西。黑色的眼瞳,腥臭的异空间。不,绝不能让她们知晓。克莉斯移开目光。诺拉腿边的木碗里,更多的碎石块堆成小丘,石片尖锐的棱角简直要将克莉斯的眼球切碎。
“该死的。”帘子上的纹章挡不住外间的动静。鲁鲁尔用大陆语抱怨,另一个的嗓音跟着响起来,听上去完全是个老女人。显然头领们受过正经的大陆语教育,然而发音很差,卷舌音里有一股子抹不去的柏莱味。
“容我提醒,您的用语彻底破坏了谈话的神圣性。”
“神圣”?柏莱人居然用这字眼形容他们的对谈,不知神官们得知后作何感想。克莉斯匆匆瞥了诺拉一眼。她的秘法师朋友显然对神秘事物毫无兴趣,只有她眼前的拼图除外。
“哈。”鲁鲁尔的冷笑很快被她烟锅弄出的噪音淹没。她用力敲击,恨不得把墙砖砸出个洞来。“你们三个家伙领来族人堵住我的门,逼我放弃老师教导的事业,倒有脸在这儿提她娘的神圣?!”她吧唧猛吸了几口劣质烟叶,补充道:“欺负我的狗,吃不饱饭的半大孩子。”
“我们的身体不再神圣。”说话的柏莱男人大陆语倒是讲得不错。“在这里,在这块肮脏,恶臭难闻的土地上出生的孩子,这些从未沐浴过光明王神光,从未饮过乌鲁河水的孩子……也包括我……我们不再是王座的子民。”
鲁鲁尔再次叩响烟锅。这回她找了个铁罐子,敲得金属声震耳欲聋。“我也是闻着这股屎尿味儿长大的,乌杉。”她停下来,门帘另一端躁动的空气随她一起凝滞。黑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诺拉罕见地停下手里的研究,望向皮帘,似乎真在聆听。这家伙……克莉斯忽然想起来,她说她“爱上”了鲁鲁尔。克莉斯端详她湛蓝的双眼。不,要说这对眼睛里能够流露出爱意——那种闪烁在艾莉西娅眼底的,狂热,愚蠢,却又令人羡慕的痴迷的话,倒是月亮明天就会变蓝更加可信。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喝臭水长大的鲁鲁尔不再是你们的鲁鲁尔了,是吧!”鲁鲁尔把她的烟杆扔进铁罐子里,烟杆将罐子撞倒,铁罐咕噜噜地滚过来,挤进皮帘与灰石门框之间。皮帘被撞开一角,克莉斯侧移闪开,一双深陷的铜色眸子一晃而过,克莉斯窥见对方眉宇间密布的细纹。被发现了?对于现代柏莱人的风俗,她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觉告诉她,柏莱人绝不会捧出珍藏的苦啤酒与腌肉,为两个钻进他们鲁鲁尔房间的帝国人接风。
万一爆发冲突……克莉斯环顾室内。嵌在墙体里的窄窗被皮帘掩得死死的,以窗帘的尺寸,只怕花斑爬出去都有些费事。硬打起来,我有高级秘法师相助,不至于被柏莱人埋进粪堆里——当然前提是我的秘法师不冒傻气。
克莉斯挪到诺拉身边,扯了扯她的肩膀。高级学士服的绸袍子被拉成可笑的形状,它的主人仍保持她信徒式的跪坐姿势,全然意识不到被发现的危险。
“您是莱曼布勒鲁鲁尔的转世,奥杜纳吉鲁鲁尔亲自证实,没有人会忘记。”
“没有忘记,只是不想承认。”鲁鲁尔把身子扔进椅子里,没有扶手的老旧木椅遭她蹂躏,吱呀作响。“神圣的事业不需要认可。你们大可以逃走,逃到蒙塔,逃去北方的阴霾之地,就算那样——”她“啪”地拍响大腿,“我也要守在这儿。海上的风暴永不平息,大陆桥早已沉入咸水底部,要想回家,只有这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