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倒是美事一桩。克莉斯咽下唾沫,满嘴苦涩。
第147章 我的你
四下空无一人。耳朵好疼,像有钢针在往里狠命地钻。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在那里。充盈胸膛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称之为麻木。
呼吸不了。根本连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了。眼前渐渐模糊,周围变得很黑,越来越黑,像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像永远走不出来的,那个漆黑的梦。
绯娜张开嘴,呼唤她的名字,涌进来的只有苦涩的咸水。没有用的,她不在这里,她业已离去,留下你孤身一人。
我永远都是你的,你也永远都是我的。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没有什么能将我们拆散。
可笑,无耻的谎言。骗我的人不多,在他们之中,你让我失去最多。
最后几星鱼鳞样的光点终于溃散,希望一头栽进深渊。绯娜?威尔普斯闭上双眼,任由冰冷的绝望将自己吞没。她的身体向下坠落,她的出生就是坠落的开始。她的眼睛尚未睁开,母亲就弃她而去,父亲嘴上不说,但她清楚他的意思。他用绸缎将她包裹,命人为她佩戴珠宝,赠给她骏马与宝剑。可他从未像注视姐兄一样注视过她,他从未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鞍前,称呼她为“我的孩子”。
绯娜继续沉没。一切都脱离了控制,从未有任何人,任何事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
你要站起来。你必须要坚强。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我不——
绯娜头一回忤逆她。她愤怒地挥舞手臂,出乎意料却又顺理成章地,抓到了她散开的发丝。她拼尽全力睁开一只眼,朦胧中,她瞥见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巨大的鹰。她的披风被水流高高举起,一片昏黑中,白狮快要跃出缎面,纵身扑向她。
她够到了她的手,然后是她的腰,她的背,她的胸膛与其中搏动的心脏。她被她搂在怀里,飞一样地脱离恐怖的深渊,奔向光明。
阳光陡然刺痛她的眼睛。嘈杂的声响宛如洪水,将她的身体推来推去。链甲沙沙地响,骑士的剑鞘拍打钢甲,旗帜被风扯动,啪地脆响。海浪一阵又一阵,哗哗地将人潮推到她身边。好多人,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呼唤着她,他们唤她“殿下”,只有她叫她的名字。她摸上她的脸,手掌暖得像有太阳藏在里面。绯娜很想哭,但她做不到。她是神的孩子,神的孩子永不落泪。
她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海水。姐姐将她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苦水不受控制,向外喷溅,她吐到浑身颤抖,口水鼻涕糊了满脸,眼里灌满辛辣的液体。
“绯娜,绯娜,亲爱的,看着我,我的小猞猁,我在这里,你没事了。”最后她将她扶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大腿上。绯娜从未见她如此狼狈过。她的红发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脸上,披风皱成一团。她的胸口甚至粘着一团海藻,脏兮兮地挡住战狮刺绣。绯娜拈走那团脏东西,被她笑着搂进怀里。“对不起。”她贴在她胸口的软肉上,听见她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就像她自己的一样。
“为什么道歉?”姐姐摩挲她的胳膊。她的手总是那么暖,因寒冷和恐惧而变得僵硬的肌肉在她的抚摸下松弛下来,服帖地贴住她的掌心。“我的小女孩不用道歉。”
姐姐拉开与她的距离。她在看我,绯娜心想,她在用力看我,比看地图和账本时还要用力。绯娜也在凝视她。即使浑身狼狈,她依然灿烂得让人无法长久凝视。她是一道光,让甲板上所有人都成了琐碎的陪衬。
她的光对她微笑,搂住她的肩膀,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我从未如此害怕过。”
“害怕?”
“是呀,我害怕。我怕我会失去你。”
绯娜睁大眼睛。“姐姐是英雄,盖世英雄从不害怕。”
她的姐姐大笑起来,惊飞桅杆上的白尾鸥鸟。“英雄不是那样的,我的孩子。”
“英雄不是那样的。”绯娜模仿。她钻进她的怀里,阖上眼皮,紧搂住她。她的天鹅绒长袍又湿又凉。她贴上她的胸口,贪恋她强健的心跳声。然而什么也没有。那里一片死寂,她的胸膛冬夜般寒凉,原本柔软的地方僵硬得难以置信。
不——绯娜心中尖叫,坠落般的恐惧将她占据,钻透她的身体。
她撑起身子,惊觉自己趴在棺木里。她躺在那儿,面色白中泛青,双眼紧闭,两手合在胸前,握住镶有狮首的黄金权杖。那是父亲的权杖,狮鬃里十二颗青金石连缀成一道弧线,象征着他——伟大的十二世皇帝。
她身披加冕华服,斜挂绶带,头戴狮王宝冠。冠冕金光四射,雄狮端坐中央,手按宝珠,额心蓝宝石幽深如海。
不,这繁琐的装扮,这该死的帽子,她应该坐在王座上,被它压得转不了头,而不是这样,舒舒服服躺在这里,任由别人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胸襟。
你真该死。为何你像一个死人,不再回应我,不再履行你的诺言。你将会成为皇帝,你是帝国的光芒,你带给所有人希望,唯独教我失望!你是神的孩子,你有狮子的血液,你是我的姐姐,你为什么会死?你凭什么!可恶,我骂了你,我已经辱骂了你,你为什么还不站起来,用你的声音责备我?
我想要听你责骂我。你还没骂过我,要是知道我做下了哪些混账事,你一定会气得骂我的。你还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怎么就弃我而去了?
痛楚让绯娜的脸皱成一团。她痛苦大喊,扑向姐姐的遗体。
棺木漆黑的天鹅绒内衬忽然扭动起来。它们被施了魔法,摇摆着疯狂生长。乌黑的长毛眨眼间将姐姐吞没。绯娜扑进那团黑影里。她失去了所有支撑,石头一般向下坠落。
漆黑的梦,又来了。耳边都是风声,空气里有股难以形容的怪味。望不见尽头的深渊中,似乎有千万条乌黑的蠕虫在扭动。绯娜心里发毛,大声咒骂。其中一头听到了她的声音,仰起头来望向她。她看到那东西的眼睛,黑得分不清哪里是眼眶,瞳孔却腥红如月。
尊贵的殿下,为您祈求平安,健康与美满。
“去你妈的!”绯娜大骂。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寝宫的大床上。虫鸣一声接一声,不知夜深几许。
我醉了?
绯娜揉了揉太阳穴。头颅里似乎装了一团浆糊,汗液浸湿睡袍,昂贵的银灰色丝绸紧贴着她,很不舒爽。她解开长袍的腰带,袒露胸脯,伸手去够水壶。瓷壶就在床边,然而一滴水也没有了。绯娜咒骂一句,顺手将它抛在床上。她的枕边一片凌乱,铺床的绸缎皱在一起,她已经不记得入睡前侍奉她的是哪家小姐。
这个和那个,究竟有何不同?
绯娜下了床,从蒙塔运来的长绒地毯温柔地贴着她的脚心。窗帘都放下来了,门帘却大开着。暗红的月光越过露台,穿过门上的玻璃,为长绒地毯着上诡异的色彩,活像笨拙的女仆没能将见证命案的它清洗如新。
不过是颜色变了而已,既不能杀敌,也不能让民众就此背弃大神官——除非让他们恐惧成真。只要神庙的土地与赋税回到我们手里,新城和皇陵就算不上消化不了的硬骨头。总不能让金子堆成的城池就那么烂在雨里。
绯娜赤足走到玻璃门前。地毯已尽,瓷砖硬凉。盆栽的铁树守在门口,仿佛头戴羽冠的粗壮侍卫。她推开门,踩上露台的粗白石。月亮不如从前明亮,但却更加显眼。星群不受红月影响,亮白如昔。血红的月亮与群星挤在同一张天幕上,说不清究竟谁才是更诡异的那个。
要是碰到这种怪事的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绯娜走向露台的石质围栏。正对露台大门的方向坐了两只石狮,雄狮头戴王冠,遥望红月。绯娜走到石狮背后,抚摸它黯淡的冠冕。
无论如何,不会烂醉如泥吧。哪怕一晚的放纵,也不会有。呵呵,我还真是不成器呀,又有什么立场笑话他。
绯娜手按皇冠,探身向下望去。五名狮卫排成纵队,背朝露台向后花园入口走去,火把摇曳的橙光让他们的钢甲色泽如金。“帝国金色的血液”,姐姐曾经盛赞他们。这些人既没领地收取税金,也不靠俘虏贵族的赎金过活,他们以战斗为生,自从入伍便生活在一起,一同起床,一起出操,同场训练,同室而眠。蒙塔的铁甲战舰不是他们的对手,更别提阴霾之地。奥维利亚沿袭旧制,领主只为自己巴掌大的田地而战,骑士醉倒在娼妓身上,雇佣兵只认银币——包括上面至高皇帝的雕像。就连那个学士脑子的克莉斯也在报告里说,黑岩堡的侍卫长觊觎小姐,然而他的忠诚显然得不到大公的青睐。埃顿需要笼络的大领主超过七位,只可惜他没更多女儿可卖。
绯娜的目光跟随狮卫火把橘红的光团,他们的披风摇摆,刺绣的银线光芒流转。撕碎奥维利亚宛如狮子扑兔,然而月丘上的敌人呢?他们会为我亮出长矛,冲上天梯吗?还是调转矛头,将致命的利刃对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