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座连绵的青白山脉,巍峨矗立。城墙上的旗帜数量翻了一倍,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旗正与帝国的六芒满月,皇室的披甲战狮一起迎风招展。城门外面黑压压一大片,站满了人和马。虽然事先知道克莉斯派出了信鸽,但经历了近一个月的颠簸和大悲大喜之后,面对近在咫尺的亲人和温暖的家,伊莎贝拉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狂喜,不顾矜持连连催马。克莉斯紧跟在她身边,并未阻止她。
队伍在伊莎贝拉的催促下越跑越快,山岳一般的云中墙已经近在眼前了,看得清队伍最前方亲人的脸!安德鲁跨坐在他那匹灰白母马背上,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他穿了一件刺绣华丽的枣色上衣,披着白貂斗篷,那让他的脸看上去更白,但闪亮的双目表明他精神很好。照惯例,奥维利亚的第一任宫廷秘法师,泽曼·奥斯维德坐在他身旁的马上。跟一般秘法师不同,他体格健壮,多年的暴晒把他的皮肤染成小麦色。他今天没穿那身洗得发灰学士袍,换了一身崭新的长绒棉袍,赤铜徽章别在左胸,明亮如镜。
伊莎贝拉连踢马肚,冲出队伍,一口气把距离缩短到十米,才翻身下马,和弟弟拥抱在一起。
“你能平安归来,我简直太高兴了,高兴得快要飞起来!咳,我是说,我们。”安德鲁用力抱了抱她,在她耳畔说,最后轻轻推开姐姐的肩膀。伊莎贝拉知道他的意思,做别人的继子女,就得培养自己察言观色和“为他人着想”的能力。伊莎贝拉想向莉莉安娜行礼,手摸到身侧,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裙子。有些尴尬,有些奇怪,好像穿着睡衣在外面游荡,但她还是以奥维利亚淑女的礼仪向继母问好。她的继母不知是否要出席宴会,穿了一袭华贵的奥维利亚长裙,裙摆上缀满宝石,发网金光闪耀,只是项链依然是常戴的那一副,银吊坠在一身珠光宝气的衬托下显得黯淡无光。
“回来了。”莉莉安娜微笑,嘴角上扬,眼睛却没笑。她的长子亚瑟站在她旁边,撅着嘴唇,一副谁也看不起的鄙夷模样。
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比安德鲁小上一岁,却比他高出半个头,肩背宽阔,精力能抵安德鲁两个。他穿着领口刺绣的白色羊毛衫,抱起手臂。“啧,瞧她那样子,男人婆!乡下贱民的女儿也不会那样打扮哩!”
后面的封臣队伍里立刻有人以笑声应和他,虽然很轻微,但安德鲁立刻垮了脸,用眼神回敬过去。伊莎贝拉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莉莉安娜右手边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安德鲁连忙握住她的手,为她介绍,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兴奋。
“姐姐,这位就是诺拉·秘法!”伊莎贝拉惊讶得掩住嘴,立刻以公主的微笑和礼节招呼她。“尊贵的学士,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我期盼与家人团聚实在太久。即便在遥远的守望城,您的大名依旧如雷贯耳。诗人们传唱您的事迹:秘法学会历史上最年轻的高级秘法师,首席大秘法师西蒙·法耶的关门弟子,百年不遇的天才。诺拉·秘法爵士,认识您是我的荣幸。”
伊莎贝拉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据说在帝国首都,双月之城洛德赛,爵士比狗还多。泽曼学士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一个倒霉蛋喝多了赤珠葡萄酒,从二楼露台摔下去,砸到三个人。其中两个是爵士,还有一个是骑士。但秘法学会受封的爵士可不是那种大路货,泽曼学士的爵位耗费了他十多年的光阴,而在世的高级秘法师,整个泛大陆也不过百余人,他们是这片陆地上最渊博也最有智慧的人。
伊莎贝拉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亲见这位不世出的奇才,忍不住打量她。她亚麻色的头发向后梳拢,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的是秘法学者的棉质长袍,胸口别着金光闪闪的智慧神胸针,创造的米思正面朝上。他锐利的眼睛是一枚秘法沙晶,发出神秘的暗紫色光芒。胸针下面是亮银的秘法师徽章,智慧双子神的头顶雕有三枚新月,代表徽章的主人是学会认可的高级秘法师,按照惯例,双子神底部刻着她的全名。
伊莎贝拉读过许多她的故事,这位尽人皆知的天才只有二十二岁,苍白的皮肤让她湛蓝的眼睛极为惹眼,像是纯净的高山湖泊。察觉到她的目光,诺拉·秘法冲她点点头,接着视线越过伊莎贝拉。她冲后方高声喝道,“你怎么现在才到?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我们——尤其是我——多少时间?快跟我详细说说那东西。你画下来了吗?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人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当天你就得把它记下来,要不然吶,第二天还不知道会被你自己加油添醋成什么样子哩,明白吗?”
克莉斯翻下马背,把头盔抱在手里,伊莎贝拉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无奈。“我的荣幸,诺拉爵士。”她的声音很明朗,诺拉学士把手背起来,满脸不耐烦。
诺拉学士是奉帝国皇帝的命令出使奥维利亚的,目前安德鲁知道的事情也就这么多。她坚持要见过大公的所有孩子之后才能表明来意,伊莎贝拉没有机会向诺拉学士打探消息。前往城堡的路上,那位学士只跟克莉斯说话,内容都是些诸如“西蒙公式”,“莫荻斯定律”这类让人一头雾水的东西。而那个克莉斯,竟然能够搭得上话,旁边的泽曼学士则偶尔露出神秘的微笑。这两个人一定之前就认识,看样子交情还不错,伊莎贝拉后悔不迭。秘法师是兼备秘法工匠与秘法药剂师知识的全才,一位高级秘法师的医术肯定胜过普通的高级药剂师。诺拉学士一定能治好父亲,说不定还能拜托她帮安德鲁检查一下,那孩子的身体向来不好。侍从拉开城堡会客室门上的黑铁环的时候,伊莎贝拉还在琢磨这件事。
会客室不能算作黑岩堡真正的会客室,这是莉莉安娜的地方,父亲从前使用的那间房早已搁置。在奥维利亚,女人不能参政,更加不能坐在黑岩堡会议厅的高台上。但那女人也不让安德鲁坐上去,说他年幼体弱。事实上,就连她会客的时候,也不让安德鲁呆在身边。真是可笑,已故的蒙塔韦斯特国王亲政的时候也才十五岁。
伊莎贝拉尽力不去看莉莉安娜的脸,免得心中所想泄露出去。莉莉安娜是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人们都说她美丽聪颖,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学会一星半点艾诺的家风。一个多月前冰就开始化了,然而直到现在,她的房间里还铺着厚实的长绒地毯。窗帘是织锦的,全部拉开,瘦窄的高窗也大开着,阳光照进来,地毯显得越发白惨惨。会客室正中有一张四脚包银雕花的矮茶几,上面放了几只酒杯,仆人正抱着银壶。
伊莎贝拉看着石榴色的酒液倾倒进镶着玛瑙的银杯里,暗暗皱眉。父亲认为身为领主,应该时刻警醒,因此从不在白天喝酒,对他的子女,也是如此要求。她瞄了泽曼学士一眼,他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不满。诺拉学士则一屁股坐进垫了羽毛软垫的座椅里,倾身拿起杯子饮下一大口葡萄酒,湛蓝的眼眸对准伊莎贝拉。
“听说你弄到了不老泉水。”她的眼神不容质疑,伊莎贝拉看向泽曼学士,学士冲她点点头。伊莎贝拉摸到怀里的扁水壶,自从离开黑岩堡,她一直把它贴身揣在怀里,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习惯了它在那里。她小心翼翼把它掏出来,拇指拂过水壶上凹陷的纹章,双手递给诺拉。诺拉学士单手接过,上下摇晃银壶,麻利地拧开壶盖,左手执壶,右手在瓶口扇了扇,嗅闻泉水的气味。然后她笑了一下,笑容很冷,很突兀,像海里突然冒出头的尖锐冰山。伊莎贝拉心里咯噔一下,小腿的肌肉立刻绷紧。
“什么时候弄到的?”诺拉透过瓶口端详里面的泉水,漫不经心地问。
“一周前,不,不到一周的时间!”
“你亲自装进去的?”
“没错。”
“打算用这个救你父亲?”诺拉的笑容扩大,伊莎贝拉一头雾水,不详的感觉迅速升起,盈满心胸。“虽然不确定里面混了什么东西,不过用这玩意儿入药的话,那可是会毒死人的。”莉莉安娜的眼神顿时刀子一般飞过来,伊莎贝拉只觉得眼前发黑,顾不上她。
“可是,可是这是我亲手……装水的时候,池子里还有灯芯鱼呢!它们很活跃的!”
“噗哧,哈哈,几条小鱼而已,又能说明什么。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能胜过我?我告诉你,不管你看过什么博物书,上面的记载都有可能是错的。而我,我,诺拉·秘法,不会出错,明白吗。唯一的真相要靠自己亲身验证,只有蠢货才会傻背别人写出来的东西。”诺拉看伊莎贝拉的眼神不屑一顾。
“可是我……”伊莎贝拉望向泽曼学士,她指望自己敬仰的这位老师可以推翻诺拉的论断。可泽曼只是皱紧眉头,冲她摇摇头。
“这不可能!”伊莎贝拉惊叫,她捂住脸,痛苦让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来人呀,把这个胆敢谋害父亲的逆徒给我拿下。”莉莉安娜的声音很稳定,听不出她在生气或者高兴。木门吱呀一声响,身披钢甲的卫兵走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伊莎贝拉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