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什么下流?什么心思?”
顾循之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自暴自弃般将心中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倾吐而出:
“师兄怎么就能一点不明白?我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一直……”
他很重地抽泣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倾慕师兄。虽然明知道师兄不会对我有同样的感情。这样的心情却始终都没能消失。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师兄已经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了。但是当我再看见师兄的时候……”
顾循之哽咽起来,他说不下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袖子,露出哭到红了的眼睛,声音悲戚却坚定:
“师兄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个师弟。”
近百年憋在心里的话一朝倾吐出来,顾循之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整个抽干了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剩下一点儿精神,顾循之挣扎着抬起头去看他的师兄。
师兄站在房间中央,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抚动他的衣襟。师兄的神情之中没有顾循之想象中的惊恐或是厌恶,也没有他幻想过的微笑和爱意,师兄站在那里,满眼只写着迷惑,微微地皱着眉头,似乎在琢磨着一个无法理解的难题。
他好像压根就没听懂顾循之在说什么。
顾循之从没想过师兄听说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在他看来,师兄经多识广,说不定早就猜破他心思,只是不说而已。顾循之恨不得师兄像对待那些野狐狸精鹞子精那样待他,拽着他的脖领子扔出去,也不想看见师兄这般迷惑的脸。若是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怎么能晓得呢?
顾循之心里的一腔活气,几乎全靠这件事撑着,此时倾吐出来,只觉得生死于自己,已然全不重要了,比起苟且偷生,反倒是速速死了更好,以免活着每每想起来,就觉心中羞耻。这会儿他正病着,身形越发枯柴似的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像是有一团火一样燃着,让人看着心惊,生怕这火烧得太快,反而马上就要灭了。
任鲥在房间中央站着看了他许久,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神情却是各有不同。然后,他终于动了,似乎终于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迟疑着问:
“那你的病……”
顾循之闭上眼睛,整张面孔都纠结起来,嗓子也嘶哑了:
“是因师兄而起的。”
任鲥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似是寻到了一个极为难解问题的答案:
原来他这般憔悴,竟全都是因我而起。
任鲥心中剧震,胸中不知为何竟痛了起来,他看着坐在床上那瘦削枯槁的师弟,只觉眼睛鼻子都发酸发涩,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像个做了错事的人,呆愣愣站着,最终放弃了似的说出一句:
“既然师弟在我身边会觉得烦恼……我还是……自己先走吧。”
他用肩膀撞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他带来的两只鸭原本挤在门口,被他突然这么一撞门,几乎要撞飞了,张着翅膀好容易维持住平衡,向着主人的方向追了几步,却没一直跟紧了,刚走到院门就折回来,站在顾循之床前嘎嘎叫。
这情形真是说不出的古怪,顾循之抹抹眼睛,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他要走了,你们怎么不随他去?”
两只鸭沉默了一阵,那一只麻鸭张了口,发出些人才能发出来的音节,似乎要说出些人言来,却被那只白鸭扇起翅膀一阵乱打,背过脸去不敢吭声。
顾循之见那白鸭奇怪,抹了眼睛去看它,只见那白鸭向前走了几步到床边,将一只翅膀搭在顾循之腿上,做出一副很难在鸭子脸上看到的表情,极其认真地对他说:
“嘎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一点难过,让鸭鸭带来一点安慰~
下一章跳时间线,再下章就见面,我向□□保证。
第22章
顾循之没想到,他居然落得要一只鸭子来安慰他。这场景实在古怪得有趣,他虽然心里悲戚,却也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白鸭头上的毛儿:
“你们若是不打算跟他走,留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个废人,又住在这不怎么利于修行的地方,你们可不要嫌弃。”
那麻鸭橘实听顾循之这么说,似乎有几分犹豫,可他不敢再说人话了,冲着白鸭白练嘎嘎叫了两声,好像在问他意思。不想又遭到一阵翅膀乱打,只好低着头退了两步不吭声了。
白鸭跳到顾循之膝上,在他身上蹭了蹭,口吐人言:
“您的事我们哥儿俩在门口从头到尾都听说了,真够您为难的。您心地好,我们愿意跟着您。”
白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有个说不出来的道理:虽说这顾先生看起来又胆小又没用,可主上既然将南溟珠献给他,一定因为顾先生有着不为人知的能耐。况且这顾先生心慈面软,跟着他确实比跟着一言不合就说要杀鸭的主上强得多了。
白鸭身上羽毛软软的,摸起来怪舒服,竟给顾循之带来些安慰。
此次他因情势逼迫,竟将多年来藏在心中的隐秘说出,一时间也弄不清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小翠的舌头算是保住了。至于他自己……既然已是风烛残年,又没了什么存活下去的决心,那么到底怎样过……似乎也已经无所谓。
他正这么想着,手上戴着的那南溟珠的珠串突然一闪一闪发起光来。顾循之伸手抚了抚那珠串,只觉其中有丝丝缕缕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
他向着那珠串一笑:
“是你也不肯要我死吗?”
白鸭与珠串带来的这一点奇怪的安抚,竟是让顾循之的心境平和下来,让他似乎有了勇气去等一个回音……无论那回音究竟代表了怎样的结局。如今有南溟珠在手边,若以寻常人类的寿命来计算,他可能还可以活很长时间。无论他与师兄的纠葛是否还能继续,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顾循之这厢得了安慰,任鲥那一边却还处在混乱之中。
他独自一个出了顾循之那小院,天地茫茫,竟不知该往何处去。碧空山上那一处洞府倒是可以栖身,然而任鲥此时并不想要回去。任鲥在人世间游走多年,只以为自己早就为世间万事都找到了应对法门,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任鲥应对世事的方法很是简单直接,譬如说如果有山间小妖来献媚,他就拽着尾巴丢出去;有骗人的和尚道士打着除妖的旗号来打破山门,他就掏空他们的口袋,留下足够修门的钱再踢出去;师弟饿了——给做点饭;师弟不听话——揍一顿;师弟要死了——想办法找药让他不要死。
所有这些事情都非常好解决,轻松,简单,在大部分情况下只需要一到两个步骤。就算师弟要死了这种事,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麻烦,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至于人类的生老病死本来就是自然规律这种事,并不在任鲥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看来,既然顾循之曾经修行过,就已经和寻常的凡人不一样了。
任鲥本来自认为已经掌握了解决一切的妙法,却对新出现的情况束手无策。往日的经验从未告诉过他,倘若师弟对他心怀爱慕,他应该怎么办。
任鲥也曾见过旁人娶亲成婚,也曾见过痴男怨女抵死缠绵,却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与他有关,尤其是发生在他和他师弟的身上。根据他平时做事的一贯态度,他应当满足师弟的愿望,但师弟的态度似乎也很难说清……他似乎不是很希望自己能留在他身边。
任鲥感到胸中刺痛,却不知缘由。他觉得面上潮湿,伸手一摸,竟沾了满手的眼泪。
他满心惶惑,离开京城,前往他的故乡北海。
此后的二十年,师兄弟二人音讯断绝,未曾再联络。
不过,说是未曾联络,二十年之间,顾循之却还是经常收到不知从哪里来的丹药和奇珍异宝。丹药用纸包着,上面写明了用法和功效,多数是些延年益寿的灵丹。那些珍宝也都有温养血脉的功效。其数量之多,简直让他佩戴不完,只得密密收藏起来。平常只戴着南溟珠的手钏。
不过除了丹药纸包上写着的药物用法以外,顾循之从没得到过师兄的只言片语。
他有时候也会琢磨,师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顾循之在王府生存了这么久,早已见惯了人间百态,大多数人心里怎么想,他看一眼就能明白。只有师兄一个人,他总也看不透。
顾循之当初以为自己过个三五年就能离开王府,未曾想他又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这些年来,王爷也曾经寻到机会起过一次事,却因为临时发现了皇帝隐藏着的驻军而提前偃旗息鼓。这些年来,王爷的心气儿越来越低,虽说仍在联络着谋逆之事,却好像只是联络着,并不打算行动,他手下那些精兵强将也都成了些老家伙,不像从前那么信心十足。顾循之想,如果他向王爷要求离去,王爷未必不同意,只是如今他就算是想走,也没有别处可去,倒不如就在这里待着,总算还有个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