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鲥听他这么说,忽觉有些不痛快,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光是欠师父一句道歉?”
听见师兄这么说,顾循之才突然惊觉,自从前一阵他与师兄在碧空山上再次相见到现在,虽然师兄已经以各种形式表达过对他当年不辞而别的不满,但实际上,他们还从来没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说过。
师兄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他自己……则是根本说不出口。
不过既然师兄提起来,跟师兄道个歉是应该的。
顾循之低了头:
“对不起。”
可任鲥却没打算这么轻松就放过他,任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
“当初为什么要走。”
顾循之愣了一愣,本能地逃避了问题,只是为难地笑笑:
“过了这么多年,那种小时候的事,我也记不住啦……多半就只是犯傻。”
任鲥确实搞不太明白人类那些弯弯绕的心思,而且一向也很相信顾循之,但他并不蠢。
这几天两人聊了不少天,顾循之也曾提起过小时受他关照的事,其中颇有怀念之意。许多事连任鲥自己都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顾循之却将那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记性这么好的顾循之,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刚刚和晋王一起吃饭的时候,任鲥还欣赏过他的诚实,想不到这才过了这么一会儿,他就开始骗他了。
任鲥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顾循之很会察言观色,更何况任鲥从来不屑于掩饰,他的情绪写在脸上,在顾循之看来,比白纸黑字还明显。顾循之紧张起来,试图找点别的借口缓解任鲥的不快:
“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他知道这话很无力,就像是小时候干了坏事之后说的谎话一样,压根糊弄不住任鲥,但他本来也不指望这个借口能管用,他只想尽量拖延一下时间,好能编出像样的借口,只要不把真话说出来,怎样都行……他本来很擅长说谎,此时却没法在师兄的眼睛前面编出像样的谎言。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这简直是救了顾循之的性命,他如闻天籁,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顾循之认识,那是王爷的跟班。
王爷的跟班不爱说客套话,在王爷不在的情况下,也不会注意场景和别人的脸色,只会直接讲最必要的话:
“王爷叫我来传话,说是顾先生商量好的事就定在明晚,一切由顾先生主持。府中一切事物,在明天一天里都可以供您调配。明天王爷会带他去游湖,他们回来之前,一切都要布置得妥妥帖帖。”
顾循之点了头,王爷的跟班也点头致意,连一句额外的话都没说就走了,留下师兄弟两个面面相觑。
这是个好机会,顾循之绝对不会错过。他赶紧转移话题:
“王爷显见着有点着急了。”
任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露出一个大写的不高兴。但他还是轻易地放过了顾循之,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
“或许是怕节外生枝。龙已经认出了我,他可能不愿意和我住得这么近。”
他对这话题没兴趣,脸上的神情也就变了,从不高兴转成不耐烦。这两种表情都是顾循之从小看惯的,在他还没有被师父带上山顶去之前,玄都观里的成年道士们往往会用这样的表情面对他。他当然不在乎他们,但当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师兄脸上时,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顾循之产生接近本能的恐惧。在这种状态之下,顾循之没法再动用他那灵活的大脑,只能小心翼翼地叫他:
“师兄。”
顾循之说不清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多惶恐。他知道师兄不会对他怎么样,从小到大,哪怕他特别调皮的时候,师兄也顶多就只是揍他一顿,用上护体真气之后,基本不痛不痒。可他就是不愿意看师兄也对他露出这神情。
然后,一只手按到了他的头上。
“唉,算了。”任鲥说。
顾循之年纪已经不轻了,平常当然没人会摸他的头,被摸头的感觉很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如今他年纪这么大,相貌看起来比师兄还老,可师兄还当他是小孩。
师兄的手抚在头上让人很舒服,可顾循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这事儿很奇怪,顾循之从来没生过师兄的气。在他眼睛里,师兄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他不该把自己当小孩。
“师兄,”他叫了他一声,“我不是小孩儿了。”
“知道。”任鲥松了手,“你已经比我还老了。”
这话没错,甚至一分钟以前顾循之自己也在这么想,可是同样的意思从师兄嘴巴里说出来,顾循之心里又难受了。
我今天这是怎么啦?顾循之暗忖:怎么喝了点酒,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顾循之是有点不对劲,这会儿他觉得酒劲儿涌上来了,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有些发烫。他扭过头去,想找个巾子擦脸,却不小心看见了摆在他身后墙边上的镜子。
镜子忠实地映照出他的脸,那张苍老、憔悴、乏味、令人生厌的脸。
平时顾循之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通常不会特别去留神这一点,或者说,他平时一般尽量避免照镜子,摆个镜子在这里只是为了正衣冠。但是此时此刻,师兄的脸也映照在镜子里,那张淡漠又漂亮的面孔,与他苍老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鲜花和枯骨被摆在了一处。
尽管顾循之自认为他面对现实的能力超乎一般,眼前的镜子仍然映照出了顾循之此生见过最恐怖的场景,即使是在最可怕的梦中他也未曾见过。
他腿一软倒了下去,从他的口中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没啥大事哈,大家不要紧张。
本周本文非常不幸地榜单轮空了,为了控制一下字数,姑且改为隔日更新,仍为晚上18:00.非常非常抱歉,希望大家体谅。在适当情况下会恢复日更,届时将另行通知。
第19章
顾循之病了。
他发病极为突然,毫无预兆。他在谈话谈到一半时突然扭过头去,在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倒在地上。任鲥立即过去查看,发现他已然气若游丝。倘若不是任鲥立即用南溟珠在他胸口揉搓,又用灵气贯穿他全身,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好在任鲥救得及时,顾循之如今性命无碍,只是要在床上躺着休养一阵才行。
顾循之出了事,跑出去躲懒的小翠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将顾先生发病的消息传到了王府之中。
王爷去了宫中赴宴,这当儿府中没有能拿主意的人。直到深夜王爷回来,了解了情况之后才派人传下了旨意:计划一切照旧。
顾循之当然没法再主持此事。一切事务的决定权都移交给了任鲥,为了协调方便,王爷将他的跟班派来。此人性情有些死板,但为人极为忠心,对王爷的指令言听计从,没什么自己的主张,倒也真能帮上忙。
任鲥情知顾循之一时半会死不了,也就放心把他交给小翠照顾,自己去筹划。他想得倒也简单,这些事左右都是他的活儿,早日解决了,等顾循之养好,两人就可以一起走。
只不过顾循之的情况似乎不断在变,每当他刚觉得自己对顾循之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可以按照计划往下进行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别的迹象,刷新他的认知,让他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所想象的严重。
就像这次的事,如果手边没有南溟珠,他又不在身旁的话,顾循之就只有死路一条。
任鲥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才是师弟发病的罪魁祸首,只是条分缕析,计算着新的情况。师弟原本的修行全由师父所授,若要让他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必须得找到师父不可。但看他如今这脆弱的样子,只怕还没找到师父,他的身体就先撑不住了。
南溟珠虽然有效,不过这东西本来就是大妖拿来代替内丹用的,人类用起来,效用到底还是打了些折扣,大概算不上最佳选择。
至于到底什么东西能给人类保命延年,任鲥还真就没怎么研究过。如今也只好一边尽力给顾循之续命,一边继续想办法了。
不过这些也要等他先替晋王捉了龙之后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青龙就跟王爷一起出去了,听说是去东湖上划船。任鲥不是很理解一条龙为什么会觉得在湖上乘船有意思,他想这大概也和他去钓鱼差不多,不过是图个新鲜。
晋王去划船当然和普通百姓的排场不同,听说他在东湖上包下了最大的一艘花船,往船上装满了各式美酒,冷热荤食,瓜果点心,叫来京中最有名的舞姬跳舞助兴,还带上十几个当红的妓子和小倌、几十个下人伺候着。又叫了一班戏子扮成八仙模样,另乘一艘敞篷小船,隔着水波演奏。不一定听,只是为了增添一点情趣。
晋王传了信来,说是他打算和青龙一起在湖上待到夜里,不过青龙性情跳脱,只怕时间久了又嫌无聊,也可能提前回来,要他们做好准备。
在任鲥看来,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用来关押青龙的房间早已经设置好,之前他交给顾循之拿来的醉梦香也还有许多。只消用醉梦香把龙迷倒,再用晋王祖上传下来的缚龙索限制住龙的行动,事情就算是完了。对晋王爷来说,这是如今头等的大事,可对任鲥来说,这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