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随之站起身,往西边张了一眼。他如今失了天眼,比凡人视力好不了多少,远远地,溪流上游似乎有个堤坝。再远他就见不着了。
“越过堤坝,”谢灵欢指给他看。“便是三株柳树,环抱着一处村落。”
谢灵欢把手放下来,甩了甩手指上的淋漓水珠,又道:“看似村落,实则养着十一匹马,有百来号驻兵。”
花清澪皱眉。
“走吧!”谢灵欢抬脚就走,一扭头,见花清澪仍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倒是愣住了。“怎么了?”
花清澪不动声色地念诀清除了周身水珠,又将湿发弄干,这才抬脚跟上。“走吧!”
心里却嘀咕着,分明用个净水咒就能解决的事儿,谢灵欢为何非得脱靴甩水?像足了凡人,还是个凡间的莽夫。
谢灵欢却没弄明白他的心思,大剌剌地伸手来牵花清澪。“那村落是按照聚阴布阵,我猜阵法下有棺材。”
“故弄玄虚!”花清澪挑眉冷笑一声。“放着整座山脉不用,却将棺材放在一个小小村落。”
谢灵欢大笑。“哥哥你须没仔细看!这村落虽然小,却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哩!最适合做凡人的阴宅。”
两人且说且行,沿着溪流往上走了数十步,果然见到一座灰突突的堤坝。站在堤坝上远眺,如今就连花清澪都能见到坝下围着村庄,村口种着三株腰围足有尺余的大柳树,又有棵歪脖子槐树挡在村口。
“槐字聚鬼。”谢灵欢带笑说道:“凡人爱信这个。”
他俩施施然地走到三株柳树边,立刻就叫人拦住了。
“什么人?”
一个肩头扛着铁锄头的农夫霍地从树根底下站起身,一脸警惕地望着他们。
这农夫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黧黑,小眼睛微眯,在日头底下仔细打量他们,又咳咳连声,说话时喉咙里总像是卡着痰。
谢灵欢有意无意地把花清澪挡住大半个身子,笑道:“偶然从下流小溪那边漂过来的,迷了路,敢问大哥这前头可有路去三柳庄?”
农夫盯着谢灵欢看,又将头歪着,小眼睛去瞟花清澪。“从小溪那儿漂来的?”
“可不是!”谢灵欢抖着衣服上的水珠,故作愁苦。“我与哥哥在铜川山头游玩,不幸失足落下山崖,哥哥为了救我,也掉下来了。结果掉入了一条小溪。”
铜川山头就是朱家皇陵所在的山脉。山下也有守陵人,驻扎了一个营的兵力。
农夫嗤笑一声。“铜川可是皇陵!你俩咋混上山的?”
“啊,这事儿,说来话可就长了!”谢灵欢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也清越如个真正不知世事愁苦的富家公子哥。“我家是做生意的,与营地里的樊大官人原本是旧识,这次特为给他送酒来。送完了酒,便与哥哥去山头看景,结果落了难不是!”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连守陵的副将姓樊都报的出来,那农夫便有些迟疑了,嘬着牙花儿,半晌不吱声。
气氛一时僵住。
“哎,我说当家的!”从柳树后头的堤埂上遥遥地传来一声极其响亮的斥骂声。“你让我给你送晚饭,结果你人死哪儿去了?!”
喊着当家的,那声音却是个少年。
农夫立刻表情一慌,扛着锄头扭头望向田埂。“我在村口!”
噔噔脚步声传来。
那个送饭少年边走边骂。“你没事儿跑村口作甚?须晓得我这几日腰疼,大晚上不回家,还得让我送饭!”
骂声也很娇。
谢灵欢顿时神色诡异。他勾住花清澪的手,十指紧扣,低低地咬牙冷笑了一声。“呵,还真是……冤家路窄!”
说话间那送饭少年也从柳树后头转出来了,一身灰布衣裳,右手挎着个提篮,虽然没怎样打扮,眉目却俏丽异常。
俏丽惯常用来形容女子,但送饭这人却生来雌雄莫辨,额前盘着时下流行的结辫,那只挎着提篮的手格外细嫩白皙。仔细看,倒也不是真的少年了,约莫二十许,眉眼带着种小倌馆里才有的风姿楚楚。
“……花公子?”送饭这人失声尖叫。
啪嗒一声,提篮掉在地上。里头盛着的馒头、咸菜、牛肉都滚落泥土,汤汁淋漓地泼洒在地。
谢灵欢斜眼觑向花清澪,嘴角微往左边歪着,两颊唇边肌肉一跳一跳的,暗自恨得直咬牙。花清澪长眉轻挑,也诧异地咦了一声,慢慢地从谢灵欢身侧转了出来。“翩跹?”
“当、当真是您?”翩跹脸色一瞬间煞白,不仅没迎上前,反倒噔噔地后退了几步,要不是那农夫大手接住,险些跌坐在柳树下。“您……您不是死了吗?”
“你晓得我姓花?”花清澪愈发觉得诧异。
他没接有关死这个话题。
翩跹脸皮子抖的像是在阳世里见到了活鬼。他手指着花清澪,似哭似笑。“你、花公子,你我往日须也有些旧恩,你……你索命可别来找我啊!”
日头将落不落地挂在西边薄暮后头,霞光里带了郁紫,四个人站在柳树下,脸色都阴晴不定。
农夫大步追上翩跹,拽住他衣领,怒斥道:“他以前也是你的恩客?是不是也做过你相公?”
农夫脸色扭曲,肩头铁锄头光芒森寒,说话时气出丹田,显然也不是个真的农夫。
谢灵欢搂住花清澪嗤笑了一声。“别上赶着吃醋了!今日既然遇见了故人,明人不说暗话,咱就挑开了说!我们今日来,是来刨坟。”
农夫紧抓着翩跹衣领的手指一松,蓦然回头,从肩头取下铁锄头握在右手。“刨坟?三柳庄哪来的坟?”
谢灵欢往前闲闲地迈了一步,笑得眉眼弯弯。“姓朱的,帝王坟。”
“……找死!”
在短暂愣怔后,农夫瞬间暴喝一声,捏紧锄头,头也不回地叮嘱翩跹。“快回村子里头喊人,所有人都叫来,就说村口来了两个盗墓的!”
“他、他们不是盗墓贼,”翩跹尖着嗓子哭道:“他们分明是来索命的活鬼!”
“人来杀人,鬼来了,就地埋了!”农夫咬牙狰狞地一笑。“三柳庄就是尔等的黄泉路!”
“哟,”谢灵欢在眼角余光见到农夫狞笑着握紧铁锄头扑过来,倒还有心思扭头对花清澪调笑。“哥哥,他说错了!”
话语落,铁锄头也到了面门。
谢灵欢抬手去格,叮地一声,铁锄头发出袅袅不绝的颤音。赤手空拳与铁器相击,败的却是铁器。
锄头在暮色中一寸寸皴裂,哗啦啦,掉在地上碎成齑粉。木头长柄也像遭遇药粉腐蚀,落地时就化作了一汪黄浊的水。
农夫目光落在那汪黄浊水面上漂浮着的铁屑,又惊又怒。“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修了何等邪术?”
“啊,这个,”谢灵欢呲牙笑嘻嘻地道:“你养着的那位小情儿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我们……可不是人哩!”
翩跹捂住嘴,发出一声极惊恐的尖叫声。
“妖人,受死吧!”
农夫怒极,悍然用手撕开胸口衣襟,从贴身小衣内袋掏出大蓬红沙,劈头盖脸地洒向谢灵欢与花清澪。随即撮口厉声长啸,伴随着他啸音落地,嘭嘭嘭,从村子里奔出来六条黑狗。
黑狗毛皮油光水滑,咬着森白的牙齿奔到农夫身边。
“咬死他们!”农夫咬牙狞笑道:“不过区区妖道,居然敢跑到三柳庄来装神弄鬼!今日遇见本将军,算你们倒霉,寿数儿尽了。”
黑狗们团团地围在柳树下,见到谢灵欢,突然齐齐地呜咽了一声,前蹄下跪,簌簌地抖个不停。
在大蓬红沙洒过来的时候,谢灵欢早带着花清澪避开两步,此刻见到黑犬都被唤出来,忍不住笑了。“朱砂?黑犬?”
谢灵欢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柳树下严阵以待的农夫。“你还有何手段?一并使出来吧!须快着些,天黑了,我还要带哥哥去别处。”
黑狗们俱呜咽着跪下了,地面一滩污渍,散发出刺鼻的骚臭味。
农夫见特地豢养了用来对付山间野鬼的黑狗认怂,提高了音调,愤然地对翩跹道:“去!把老子的兵都叫来!奶奶的,老子守了二十年皇陵,头一回见到这样横的鬼!”
翩跹口中呜呜出声,手捂住脸,刚抬脚走了一步就软倒在地。他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花公子,昔日须也不是我害的你!你、你要索命,去下头找林阁老啊!呜呜呜……”
花清澪勾唇,笑得艳美至极。在天色薄黑的光线下,他所穿的红衣也蒙了层郁郁的光,艳丽如血。像极了乡间野老们口中的索命厉鬼!
“他居然还能记得林英?”花清澪侧目望着谢灵欢笑。“你怎会留下这样的漏网之鱼?”
十年前,在太子东宫,花清澪与谢灵欢联手追索奸相林英的性命,越过一众被林英掳掠来的童男女,直接将其杀了了事。当时翩跹作为童男子,确实在地道内亲眼见过那幕。
不过,花清澪以为依着谢灵欢的脾性,早就将所有留下的人都抹掉了记忆。
却原来翩跹至今仍记得。
谢灵欢呲牙笑了声。“他原本也就是个短命鬼,如今十年已过,他的阳寿也就在这三四天了。再者,他是个小倌儿,以他这样的贱籍身份,能侥幸逃脱就算是万幸!绝不会再主动去报官,或与人泄露半个字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