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跹若是去报官,意味着他会再次被抓回去当小倌儿,又卷入当朝阁老之死、太子失踪的惊天大案,下狱后不死也得脱层皮。
“本王就猜到,他没那么傻!”谢灵欢笑得眉眼弯弯。“看!他可不是逃到这里,又给自家寻了个相公。”
林英十年前权倾朝野,哪怕是僻远铜川下三柳庄守陵的兵士都听过。农夫将信将疑,只将一双凶狠的眼睛瞪着谢灵欢与花清澪,大张着手后退,将翩跹护崽般护在身后。
翩跹哭声凄厉,再加上六条黑狗狂吠着奔出来,村子里早被惊动了。火把蜿蜒似长蛇般从村子里亮起,冉冉往村口柳树下。上百个打扮作寻常农夫樵夫的兵士都打着火把寻来村口,人人精壮,腰间或手里都有武器。
“大哥?”领头的几个兵士纷纷狐疑地打量局势,站在先前那农夫身侧。“这两人打哪儿冒出来的?”
“不、不是人,”翩跹躲在那农夫怀里,灰布衣裳滚了许多土,哭丧着脸,牙齿咯咯打颤。“他们是……是来索命的恶鬼!”
“找谁索命?”
当兵的大多性子急,其中一个见到翩跹哭泣,忍不住大声嚷嚷道:“哭哭哭,天天跟娘们儿似的,你先把话说清楚!”
翩跹哭声一顿,偷偷儿地拿眼去瞄。火把下,兵士们神色大多极其不耐烦,都是晚饭时间仓促从家里赶来的。惯常对他也不怎么忍耐的,此刻更是面黑如锅底。
翩跹顿时把话题巧妙地拐了个弯,两只手抱紧农夫胳膊,咬着下唇凄声道:“当年我撞破了他们杀林阁老、掳走当今圣上,所以、所以……”
“哈,还挺拿自个儿当回事!”谢灵欢呲牙笑着打断他,搂住了花清澪,挑眉望向举着火把的黑压压百来号人。“本王今日来阳世,只是为了找具空棺。那棺材里头的东西,与尔等无干,须物归原主。”
“什么空棺?”农夫被翩跹吊住胳膊,且惊且疑,仗着人多势众,大声道:“本将军守的都是皇家陵墓。你们要索命?”
农夫最后看了眼翩跹,猛地将他往前一推,直推到谢灵欢脚下。“这么个玩意儿,你们要,就拿去!棺材不能动。”
倒是也识相,可惜凉薄。
谢灵欢看向脚边瞬间面色如土簌簌发抖的翩跹,呲牙笑了笑。“我要他做什么?我要那具空棺。”
农夫鼻翼大张,喉咙里咻咻地喘着粗气,片刻后,大手一挥。“结阵,射!”
在他们谈话间,扮作百姓的兵士们早就意识到不寻常,蹲身从身后取弓搭箭,农夫一声令下,众人脚下快速变换阵型,扇子般围住谢灵欢与花清澪。火把扔在地上,撩起柳树下草皮,灼灼地散发出黑烟焦味。
箭矢飞如流蝗。
谢灵欢抬手抓住大把箭,指尖轻动,那些箭便都折断了。他把断箭随意地盘在指缝间,弯眼笑道:“倘若本王要杀你们,胜似探囊取物。之所以不动手呢……”
谢灵欢顿了顿,漫然道:“是因为我懒。”
“懒”字出口,箭矢纷纷从谢灵欢手中飞回,顿时人人都如刺猬般倒伏于地,血流如注。又似被镰刀收割的稗草,在夜色下死寂,空余下火把噼啪燃烧的黑烟。
血蜿蜒地渗入草皮,嘀嗒,嘀嗒,沿着黑色泥土爬到花清澪与谢灵欢的脚下。
花清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谢灵欢恰好回头看见,沉吟片刻,才道:“哥哥莫要心软!这些人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再者,找东西要紧。”
血漫过泥土,翩跹脚尖抽搐着爬向花清澪,大哭道:“公、公子,花公子,阿奴愿意伺候您,给您做牛做马,你、你不要杀阿奴!”
花清澪越发皱眉。
两个声音同时传入他耳内。谢灵欢在说话时,翩跹在哭。
“哭甚?”
花清澪皱眉低头看向脚边挂着的翩跹。他生得清艳,猎猎红衣在黑夜与火把交替明灭的光线里格外美。
翩跹扬起脸望他,抽泣着呆了呆,声音凄婉。“公子……公子你莫要杀我!”
翩跹抱住他红衣下的靴子,将脸在他腿上蹭了蹭,眼泪迷糊的脸惨白似鬼。“我、我晓得你要的棺材在哪?”
花清澪耐下性子,又问他。“哦?在何处?”
谢灵欢冷冷地瞅着他俩,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哥哥怎地不问我呢?”
花清澪入鬓长眉皱的几乎要打结。他不得不抬头,又安抚谢灵欢。“景渊晓得在何处?”
他将翩跹与谢灵欢一样地哄。谢灵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傲然扬起脸,手指向黑夜里沉睡的三柳庄。“三柳为棺,这整个村子,都是那具空棺。”
“你既然知晓,方才为何……”花清澪欲言又止,先自家叹了口气。“罢了,先去找残骨。”
花清澪抬脚要走,翩跹却沉甸甸地挂在他脚上,被他拖着在地上曳出条长痕。草皮倒伏着,染着湿漉漉的腥气。
谢灵欢冷眼觑着翩跹,勾唇,似笑非笑。“怎么个意思?哥哥这是要抱着他一起去寻骨?”
花清澪气噎,玉雕般指尖微抖。他从红衣袖底探出手,按在翩跹天灵盖,厉声道:“去!”
翩跹嘴仍张着,大把大把眼泪往下坠。
花清澪手下刚待用力,就听见谢灵欢又拖长了语调嗤笑着对他道:“舍不得就舍不得吧!哥哥同我还做什么戏!”
“我怎地就做戏?”花清澪当真有了怒意,声音也冷下去。“是你说他活不了几日了,怎地又变成我舍不得杀他?”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舍不得!”谢灵欢声音森冷的仿佛在往外掉冰渣子。“区区一个小倌儿!”
花清澪按在翩跹天灵盖的手不仅没用力,反倒收回来了,缩回到红衣袖底,气得指尖不停地簌簌发抖。“是!什么都是景渊说的是!”
他不动手了,谢灵欢越发气得不行,眉眼带着阴郁怒气。原本谢灵欢用的是张凡间清俊少年脸,此刻怒容一现,顿时有了几分渊狱之主的气势。他气咻咻地一甩手,抬脚就往三柳庄里头走。
……竟然不搭理他了!
花清澪愣怔怔地杵在原地,脚下是软倒在地昏死过去的老熟人翩跹。草皮里燎了火星子,噼里啪啦,一地死尸尽皆烧起来。
夜色深沉的可怕。
第74章 司命树六
乌黑尖头靴咔嚓踩断脚下枯枝,手扬起,修长手指递送出无尽青烟。
夜幕下星河低垂,在青烟渐渐弥漫开了后,就连挂着繁星的仲夏夜空都看不见,只余下野火簇簇燃烧。火从村口三株柳树一直绵延至村落里每户大敞的窗牖,黑狗们悲惨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血沿着黑色泥土渗透。
谢灵欢蹲身,手指轻捻泥土里的血渍,凑到鼻尖下轻嗅。泥土里混杂着乳香与些许几不可查的妖气。
“呵,倒是漏算了。敢情鱼妖还有个帮手!”
倒伏的草丛里传来衣裳窸窣声,红衣如郁暗的云藏匿于夜色一角。花清澪立在那里,琢磨谢灵欢这句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说与他听。
谢灵欢却振衣起身了。
青烟覆盖过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咆哮。花清澪定睛去看,发现黑夜下有无数亡灵探出身体,腰部以下都是虚化的烟,却有着罗刹的脑袋,双手大如簸箩。罗刹鬼抄起大手,粗黑手指便是一根根铁铲,挖掘起大块黑泥。
“走吧,你不爱看这个。”谢灵欢仍然背对着他转过身,话语淡淡。
虽然别扭,但是最终仍是谢灵欢主动走向花清澪,右手搂住他的腰,轻声道:“待此处挖好了,哥哥再来看不迟。”
花清澪垂下眼,手指痉挛,艳美唇瓣也微分。他想开口解释,后来想,解释什么呢?
他本就于翩跹无心。
“万穴分,地开!”谢灵欢左手手心朝下翻转,虚虚地按压地面,口中大喝一声。“分!”
三柳庄地面嘎嘎作响,龟壳般裂成数十道罅隙。他们脚下所站着的那块地面也沦陷了,花清澪身形刚一摇晃,就已经双脚离地,被谢灵欢带入了三柳庄上空十丈高的地方。
下头灰土弥漫在青烟雾霭中,黑夜似乎也黯淡无光。
花清澪就听见耳边一声轻嗤,谢灵欢对他道,“这样子一块块地寻,怕是骨头还没找齐,倒是教哥哥撞见了大堆熟人。”
千言万语都消融了,花清澪险些被气死在当场。
“你什么意思?”他白着脸冷声道:“谢景渊,你嫌弃我过去清名有亏是不是?”
花清澪顶着口天上地下最黑的黑锅,名声确实不好。但是……
“不是为了这个,”谢灵欢沉默了十息,视线平平落在前方烟霭,淡声道:“瑶池那件事,你本就是冤枉的。”
闭口不谈其他。
花清澪咬牙冷笑。“不是为着瑶池,那你是为着哪桩?”
——总不能认真地为了个凡间小倌儿,与他横眉竖眼的过不去。
谢灵欢这次再不解释了。
谢灵欢生平心高气傲,仅有的几次吃亏,都是栽在花清澪手里。虽然他已经是认栽了,但是对着个凡间搔首弄姿的小倌儿他都斗不过,依然觉得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