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脸皮子略有点烫。“夜色将至,景渊,咱们也差不多出发了吧?”
与普通的鬼魅不同,凶尸都爱在黄昏与夜色交界时分出没,趁着晚饭时凡间屋舍炊烟袅袅,蹿入寻常百姓家里作祸。
他以为谢灵欢一直在等时辰。
结果谢灵欢搂住他,笑嘻嘻地道:“好容易见着了阿聪,哥哥你就不与他亲自道个别?”
花清澪满脸莫名。“我为何要与他道别?”
那个“他”字,咬的音调古怪,隐隐透出股讥讽意。
谢灵欢探手把窗棂子拨弄出声响,风吹纸片,立刻惊动了庭院里的人。
“谁?”朱聪懿闻声望来。
风吹动窗棂子,嘎吱嘎吱。地上跪着的人顿时毛骨悚然,那个老宦官脸尤其白,抖着尖细嗓子劝道:“陛、陛下,这宅子怕是又要闹鬼了!”
“胡说!”
朱聪懿大怒,也不管后头的人,急匆匆赶到东厢房,竟然亲自推门进屋查看。身后大群人忙全部跟上。
“陛下!”
“陛下使不得!”
兵士们也纷纷围拥过来。
花清澪越发没好气地乜了谢灵欢一眼,谢灵欢却笑着道:“没事儿,就是要引他进来。”
朱聪懿推门进来时,小轩窗大开,屋里头有个一人半长的船型浴桶,浴桶里水波仍在轻微漾动不休。似有若无的袅袅花香味传入鼻端,带着些许清泠水息。
“陛下,陛下……这宅子,果然又闹鬼了!”老宦官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壮着胆子跪在朱聪懿脚边,抱住他靴子不放。“陛下,咱、咱回宫吧!”
朱聪懿茫然地盯着浴桶内的水。这其实已算不得是浴桶,更像是一条船型的浴盆。他不仅没走,反倒蹲身,亲手撩起一掬清水。水汪在他掌心内,倒影出他年轻的脸。
“……花哥哥。”
朱聪懿声音如梦似幻,带着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灼热。
老宦官脸色愈发白,嘴皮子哆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显然是被吓着了,以为连这位少年天子都被鬼魅蛊惑,中了邪。
“花哥哥,你在哪?”朱聪懿突然站起来,环顾四周,大声地喊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空荡荡的屋子内没有人应他。
“朕不怕!朕不怕你们!”朱聪懿眼圈渐红,嗓子里也多了哽咽。“不须怕朕派人来捉了你们。朕、朕……很想你们。”
花清澪眉头越蹙越紧,不悦地轻声斥道:“你引他来此,就是为了这样?”
谢灵欢挑眉。“哥哥你怎么不问,他身为一个凡人,我又抹除了他的记忆,为何他仍能记得你?嗯?”
花清澪满脸莫名。
“好教哥哥知晓,”谢灵欢附耳恶劣地吹了口气,低低地笑道:“上次从巫山回来,我将鱼妖朝云的魂魄安置在了他的皇宫。鱼妖魂魄与凡间帝王气息混杂,记忆也会绞缠不清。”
“你为何要这样做?”花清澪气噎。“妖与人混杂,彼此记忆都是搅和在一处的,你这、这是要作甚?”
“鱼妖朝云魂魄已经沉睡,妖灵非死非生。”谢灵欢答的十分无赖。“眼下七具凶尸的下落,以及哥哥你最后那七块残骨,无奈只能着落在他身上了。”
“无奈?只能?”花清澪咬牙冷笑,赤足踩在雕花青砖地面,墨色长发湿漉漉地垂于脚踝,逼近到他面前。“你都算计好的是不是?”
这压根不是哄他出来时说的,只是在幽冥王殿改建时顺道来人间散心。这分明就是特地来找小皇帝朱聪懿的麻烦!
谢灵欢看了心痒痒,抄手入怀,唇贴着唇啵了一口。“嘘!回头就给你解气。”
顿了顿,指腹轻柔地碾过这人微红的桃花眼尾,宠溺地低声一笑。“待找齐了哥哥你的七块残骨,随你怎么骂。现在咱们且先见他一见!”
花清澪又气,又茫然,睁大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谢灵欢在他艳美唇瓣又轻啄了一口。抬手,轻松地撕开障眼帷幕。两个人相拥着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朱聪懿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瞳仁扩大,惊道:“尔等何人?不对,你是景家的少东家!”
谢灵欢只抹去了朱聪懿对花清澪的记忆,他自家这张脸,朱聪懿却还认得。他咧开嘴角,脑袋微歪,笑道:“小阿聪长大了。”
“陛、陛下!”老宦官跌跌撞撞,双手扑过来抱住朱聪懿膝盖,抖着嗓子哭道:“咱快回宫吧!”
小轩窗外暮色突然转深,暗下来的青苑东厢房内众人只见到两个虚虚浮着的人影,一个穿白衣,另一个着红裳,都是少年人模样,但是眉目五官间却笼着不祥的黑气。盯着这两人细看,就连身后都没有影子。
老宦官想起这间宅院闹鬼的传闻,再扑在雕花青砖地上仔细辨认,确认这两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影子后,顿时毛骨悚然。
“陛下、陛下……”
朱聪懿却奋力挣开了老宦官,跨前半步,睁大了眼一字一句道:“方管家说你死了。”
“嗯,”谢灵欢大剌剌地顺着他话头往下编。“病死的。”
“你说谎!”朱聪懿脸色惨白,肩头剧烈耸动,高声道:“方管家说你是在洛阳城外叫人杀死的。你从江南返回洛阳时,被宁王的人认出来,砍死在郊外荒草坡。你、你怎地会在青苑显灵?”
“啊,这个,”谢灵欢没想到方汵居然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详细而又惨烈的死法,只得囫囵吞地含糊过去。“有些细微处,只能与小阿聪一人说呢。你且附耳过来!”
谢灵欢朝朱聪懿招招手。
朱聪懿脸上露出迟疑神色。他脚边仍挂着个老宦官,举步维艰地往前又只挪了半步。
谢灵欢唇边带着笑意,继续招手。被他搂住的花清澪却有点不耐烦了,身子挣了挣,扬起尖尖下颌,声音也清凌凌的,泛出些许寒意。“景渊!”
听见花清澪的声音,朱聪懿瞳仁再次扩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忘了自家的天子身份,猛地甩开脚边挂着的老宦官,大步冲到谢灵欢与花清澪身前。鼻尖对鼻尖的,相隔不足一掌距离。
朱聪懿试探性地伸出手,在似有若无的黑雾里摸索了一下,手指探入雾气内,声音打着颤儿。“……花哥哥!”
“啧,”谢灵欢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一手倏地按在朱聪懿头顶天灵盖,冷冷地嘲讽道:“果然相思余毒未尽!”
“啊——!”
朱聪懿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叫声。
可惜却已没有宦官或龙虎贲来救他了。谢灵欢捞他入结界内,立刻屏蔽了凡人耳目,只盯着朱聪懿眼睛,似是而非地问他。“你把他的七块残骨藏于何处?”
朱聪懿眼眸中现出剧烈挣扎,嘴角一时抽搐,一时勾起三分冷笑,沉睡的鱼妖朝云魂魄与他自己的凡人记忆混杂在一处。谢灵欢封锁了的记忆像春芽般冒头,在长廊下那个撑着艳丽红罗伞的白衣绝色男子背对着他一步步渐行渐远。但仿佛又是在粼粼折射出天光碎影的瑶池水底,他一步步拖着鱼尾靠近那人,口中唤着义父。
“你这样会伤他神智。”花清澪不赞同地皱眉道:“再者,从巫山下来时你都不曾从朝云问出残骨下落,眼下他只剩了幽魂几缕,怕是更不能说了。”
“他会说的。”谢灵欢神秘一笑。顿了顿,到底与他多解释了几句。“昔日在巫山下一切匆忙,就算他那时说了,也不能判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眼下你体内的血蛛卵已经祛了,他受蛊毒反噬,神魂完全受制于我。所以只要我问,他必定会说。”
花清澪张了张嘴,转脸看去,朱聪懿果然痴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诡异笑容。
“义父……你的骨,在七座荒冢。我把它们分别藏在了北俱芦洲、南瞻部洲与东胜神州的四座海。”
谢灵欢皱眉。“你还说漏了一处。”
“没了,”朱聪懿吃吃地笑。“还有一座冢,是我自家的皇陵呢!”
看来鱼妖朝云竟然彻底占据了朱聪懿的情丝,控住朱聪懿所思所想,哪怕这具肉身有三宫六院嫔妃,皇陵内却早早偷放了花清澪的一块残骨。
花清澪不知说什么好,长长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一团糟。”
“嗯。”谢灵欢点头赞同。
接着天灵盖这一抓,谢灵欢已经从朱聪懿记忆中抽取了完整的舆图位置,再留着这个少年帝王在结界内,就没多大用处了。谢灵欢挑眉,转身搂住花清澪飞快地穿窗而出,同步放开朱聪懿,顺势把人往门口方向一推一送。
“啊——!”
“陛下、陛下!”
朱聪懿跌入浴桶内,明黄色常服皆湿,鬓发里涔涔的滚出冷汗。
扑啦啦水花四溅。
朱聪懿大手扑腾着挥开拉扶的侍卫宦官,仓惶地转头看向窗户。小轩窗大开,窗棂子边湿淋淋地挂着一长串细小的水珠。
“快、快追!”朱聪懿扑到小轩窗前,气急败坏地伸手指向窗外怒吼道:“朕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全都给我去追!”
朱聪懿被谢灵欢摄入结界内的情形,外人一概不知,此刻见他发怒,众人皆面面相觑。龙虎贲将军缓缓地起身,试探地问道:“陛下让我等去追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