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哦。”
花清澪顿住脚步,深深地望进他眼底,唇角一直挂着的那点子若有似无的笑意也收起。“景渊,我本是个魂体,又兼是个被抹除名姓的罪仙。”
花清澪抬手阻止谢灵欢即将出口的安慰,正色道:“我一无所有,论身份、地位、修为,皆不足以与君结为道侣。”
谢灵欢顿时急了,毛发皆耸,当场就要炸。
“然则,”花清澪却静静地说下去。“我心慕景渊,景渊亦愿与我结契。这桩婚事拖延了万许年,如今终于得以成礼,幸甚至哉!”
“哥哥……”谢灵欢措手不及,喉口瞬间哽住,眼底的光芒灼灼大盛。
花清澪认真地望着他,认真地握着他的手,一字字对他道:“景渊,我一无所有。我仅有的三魂亦是你帮我聚齐的,如今我还有七块残骨遗失于人间,我希望能够找齐。我希望……能够完完整整地,与你结契。”
砰地一声,七情六欲全部撞入谢灵欢识海。猛烈地,就好像是他耽搁了这数十万年都没动心,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句情话。
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握着他的手,对他认认真真地许诺这样一个契约。
“哥哥……我……”谢灵欢语无伦次,唇角高高翘起,眼底的光染了七彩,从喉间突兀地迸发出一声极清丽的鸟鸣。
花清澪含笑望着他仓促地松开自己的手,在永无殿外无尽青烟中突然旋舞。谢灵欢的眉目在旋舞中快出了残影。
这个家伙,或许本就是光与影。
所有的容貌与声音,对他来说都是衣服罢了。
花清澪纵容地望着他,唇角带笑,直到他疯够了,这才缓缓地道:“所以,我们何时出发?”
“立刻、现在、马上!”
谢灵欢伸手拉住花清澪,一把搂住他柔韧腰肢,带他旋转着舞入青烟深处,欢快地大笑道:“孤这就带你去人间寻骨!”
第71章 司命树三
人间。
绍元九年,北俱芦洲洛阳城青庐内,东边厢房的门虚掩着,门前却静悄悄的,只听见里头传来水花泼洒声。
随即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血蛛卵能裂骨、惑神智,情丝纠葛不休。我叫他们祸害成这样,你反倒允了妖族幽冥第八殿,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这桩事儿无论景渊你怎样解释,我都不能接受。”
七月十四中元节,火气在下,骄阳在上,人如在蒸笼之中,气极脏,也就称“龌龊热”。阳光透过窗棂打进来,透出一股子暑气。
花清澪整个人泡在船型木桶内,长手长脚搭在外头,皮肤雪脂般皎皎,一头墨色长发湿漉漉的,沾了许多水雾。浴桶内生长出半透明的无根花花瓣,片片地打着飞旋儿,裹住他要害处。
“呵,”花清澪扬起尖尖下颌,勾唇轻笑。“所以我要罚你。”
谢灵欢掇了个小杌子,支着头,眼巴巴地坐在浴桶前望着他。“能看不能动,哥哥是想把我熬废掉吗?”
“你会吗?”花清澪不答反问,桃花眼底似有隐隐笑意,又似乎只是被热气熏了眼。
谢灵欢痴痴地趴在桶边,涎着脸笑了声,手指拨动桶内被热水泡成半透明胶质的无根花。花瓣在他指间游鱼般活了,借着花瓣遮挡,少年郎修长手指悄悄地奔袭入花清澪腰后。
“哎呀!”花清澪受惊,失声叫道:“光天化日,你怎地这样不知检点!”
“与哥哥戏水,还要捡点作甚?”谢灵欢不屑地挑眉。“要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多调笑几句,突然脸色一变。飞快地从地上抄起散落的衣裳,兜头扔给花清澪。“有人来了!”
艳丽的朱红色纻罗纱衣罩住了花清澪,刚巧挡在他眼睛上。花清澪不耐烦地抬手拿下,随即一怔,耳朵动了动。
他也听见了马蹄声。
至少有二十骑停在这所宅院前,随后传来门环响动声,有人在拍门。
“不是说这所宅院赁不出去,早被附近传为凶宅了吗?”花清澪一边迈动两条雪白长腿跨出浴桶,一边蹙眉问道。
“凶宅一般没人进。”谢灵欢笑了声。“来了凶宅,还敢拍门喊主家的,都不是一般人。”
“什么意思?”
花清澪随意地披着朱红色纻罗纱衣,两边对襟大敞,皎皎似雪的肌肤上水珠犹存。他抬头勾下架子上挂着的玄青色紗笼裤,顿了顿,皱眉不悦道:“都晓得有人来,你不去把他们打发了,专盯着我看做什么?”
谢灵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腰下,嘿嘿地笑了两声。“要打发他们容易的很,要偷窥哥哥,那可真是千载难逢!”
“你这叫偷窥?”花清澪翻了个白眼。
谢灵欢眼下模样仍是那个江南景家的少东家,十六七岁,剑眉星目。可惜这对眼珠子亮得惊人,恨不能钩入他肉里,哪儿有半分“偷窥”的谦谦君子模样!
“快去把他们打发了!”花清澪把紗笼裤挂在臂弯,顺势踢了谢灵欢一脚。
谢灵欢哎哟了一声,苦着脸,拖长了软糯尾音道:“走不动。”
“嗯?”花清澪挑眉。
“哥哥这副模样,要是我还能站的起来,那就、那就真是个禽兽都不如了!”
花清澪目光下瞥,落在谢灵欢鼓囊囊的地方,呵地笑了一声,桃花眼中满是促狭。“该!”
“唔……”谢灵欢假意捂住鼻子,表情越发愁苦。“连鼻血都要流下来了。”
“你就慢慢地演!”
花清澪冷笑着背过身,快速把纱笼裤套好,耳边已经响起了人语声。有人径直穿庭过院,一路奔东厢房来了。
刷刷!花清澪两根手指刚把朱红色纻罗纱衣系好腰带,外头脚步声已经到了窗根子底下,一股属于凡人的阳气味飘来。
当着凡人,以花清澪的尴尬身份,不便于当众施展法术。他便迁怒于谢灵欢。
“景渊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谢灵欢大剌剌地笑了一声。“不该看的,本王当然不会让他们看见。至于来的人么,总要见上这一面的。”
花清澪蹙眉。
有人推开了东厢房的门,一个戴盔甲的兵士脑袋探进来。“陛下,这里也没有人。”
院子里响起一个少年人失望的声音。“哦,是吗?”
花清澪挑眉,谢灵欢搂住他附耳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们看不见我们的。”
花清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这厮先前不慌不忙,只顾着与他戏水,连他衣裳没穿好都不急,敢情早就施了障眼法。
“嘘!”谢灵欢却以手指抵在他唇边,惫懒一笑。“来的是熟人。”
花清澪没好气地推开他,走到窗边,从半支开的小轩窗外,庭院内风景一览无余。少年天子坐在明黄色伞障下,坐姿大马金刀,眉目却低垂着,满带忧伤。
“九年前,为了掩护朕逃走,江南景家叫那宁王的兵马屠戮殆尽,就连方管家都……”少年天子默了三息,又叹了口气。“青苑是昔日景家住过的地方,朕只是想着,或许还有漏下的人。”
顿了顿,仍旧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哪怕只是个烧火的老苍头也好!”
“陛下,”旁边一个雪白脸皮的宦官俯身,扯着尖细嗓音劝道:“来此处不过触景伤情。依老奴的意思,烧些纸钱、祭拜一番,也算是全了这家商户昔日的从龙恩义。”
“景家上下足有三百余人,又有店铺伙计数十,一并死于宁王刀兵之下。”少年天子怒目抬眉。“今日只换来一顿纸钱水酒!”
“宁王确实该杀。”那宦官继续扯着尖细嗓子劝说。“可惜那厮死的便宜,一把火,连府邸都早夷为平地。眼下却是连鞭尸都不能够!”
“白便宜了他!”少年天子咬着牙,一脸怒容。
花清澪咦了一声,仔细端详那少年天子的眉目五官,转脸对谢灵欢疑惑道:“这是阿聪?”
“嗯,明宗帝太子朱聪懿。”谢灵欢咧开嘴角,星子眼里藏着狡黠的笑意。“可不是个熟人么!”
风吹树声哗哗乱响成一片,蝉在枝头叫的声嘶力竭。庭院内坐着的少年天子朱聪懿似乎也失去了耐心,抬手让后头的小内侍停止打扇,皱眉道:“再寻一次,彻查!”
“是!”
一个龙虎贲模样的将领立即跪下应了,随后利落地起身,带动兵士继续搜寻这座在凡人眼里荒废了的宅子。
“陛下,”那宦官又扯着尖细嗓子劝。“天色将暮,您出宫的时候儿也不早了。”
朱聪懿皱眉。
那宦官凑近了压低嗓音道:“老奴听说,这间宅子凶的很!”
“放肆!”朱聪懿勃然大怒,站起身高声道:“朕在这里住过,方管家护着朕从这里逃出的洛阳,谁敢满嘴胡嚼,凶宅?何凶之有?”
天子一发怒,庭院内所有人都跪下了。黑压压的人影子,凸显出明黄色罗伞在日光下格外醒目。
花清澪顺着那折射出日头的明黄色罗伞往上,瞥了眼天色。薄而透的红霞在西边铺成了纱幔,确实暮色将近。他与谢灵欢闲来无事,避开幽冥改建繁杂事,到北俱芦洲追查七具凶尸的下落,结果却一番戏水闹到这个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