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花清澪脚下飘到轮回路,黄姓鬼差便与他一左一右,提着红灯笼去引魂。轮回路宽敞约十丈许,两侧彼岸花盛开,艳丽如红雪,沸沸扬扬地飘洒下来。彼此衣衫上都落满花,幞头间袅袅有一股瘆人的骨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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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一路飘满红色彼岸花雪的轮回路,两个引魂鬼差提着红灯笼到了渡口。
三途河畔有无数亡灵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码头,人影挨着人影,影影憧憧,失去了活人气的五官模糊不可分。见两名鬼差到来,亡灵中发出嘈杂的私语声。
“瞧,那怕不是就要送我等入轮回的人。”
“怎地生的那样好看?”
“哪个?后头那个着青衣的?哟呵!居然还有鬼差长成这样的……”
姓黄的鬼差以胳膊肘轻捣花清澪,促狭地笑。“瞧,你个妖孽,又一群叫你美色迷上的鬼。”
花清澪不搭理他,只闲闲将灯笼勾在小指间,穿花拂柳般经过一大堆等待接引的亡灵,直走到渡口边,自怀中掏出只弯刀状牛皮酒囊,往三途河上空一抛。酒囊划出道弧线,在即将落入黄浊河水之前,有一叶扁舟悠哉游哉地撑了过来。
艄公卡隆扬手,稳稳地接住了那只酒囊。
“卡隆,今儿个你又迟到了。”船还未停稳,那名姓黄的鬼差便自花清澪身畔擦过,嗖地一声足尖点地,飞身跃入船头。
黄姓鬼差今日似乎有些不对,总是特别急迫!不光催促花清澪,就连艄公卡隆撑船的速度他都嫌慢。
花清澪抬起头,桃花眼定定地打量船头。乱发从那黄姓鬼差的无脚幞头下逸出来几缕,遮住了他平淡眉眼,惯例瞧不出高兴或悲伤。
地府的风中常年掺杂潮湿意,光线昏昧。
没来由地,花清澪心头一抖,提着红灯笼的尾指几不可察地蜷屈。他正要开口叫住黄姓鬼差,耳边却听见哗啦一声,艄公卡隆持起长篙一竿子敲击在三途河水中,水面哗啦溅起一大蓬水花。血浊河水中现出大片白森森的手骨,指节分明,朝上拼命抓取一切可抓到的东西。
艄公卡隆冷笑,斗笠压住了半张脸,阴影下的薄唇动了动。“还不快上来?”
花清澪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口中跟赶猪一样喊道:“快些,都走快些,落队了可别怨。这三途河掉下去了就是白骨。”
方才艄公卡隆划开水面时,下头那些腌臜东西,明显吓到了这批亡灵。不待花清澪更多催促,亡灵们一个个脚不点地地往前冲,有几次险些冲撞到花清澪。
虚影般的青衣人影起了波纹,漾了几次,随即又再次聚拢成形。
聚拢后的青衣人影花清澪皱眉,他总觉得今日,哪哪都不对劲儿。很寻常的一次引魂任务,却总透出些莫名诡异。
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鬼杖突兀地横空而来,敲在冲撞花清澪的那几个亡灵身上,刺啦刺啦,那几个亡灵身上冒出了一阵阵刺目的青烟。
众亡灵哀嚎不休,惊恐地抬起眼,却见船头立着的黄姓鬼差正漠然地觑着他们。见众新鬼望来,那黄姓鬼差恶劣地吐出一丈长的红舌,冲他们冷笑。宛若鸡爪般的鬼手中抓着那根拐杖,见谁不老实,就敲击谁的骨头。
众亡灵立刻老老实实,走成了一条直线,恨不能早日乘渡船进入轮回井,再不需在地府受这辖制。
“花时你可小心些,”艄公卡隆咕嘟嘟灌下一大口烈酒,唇边紫须上挂着凛冽酒气,玩笑般地道:“虽说你们是鬼差,掉下三途河后,一样会永世不得投胎。”
卡隆的话,就像是一句咒语。
就如同世间所有的咒语一样,在初次听到时只觉得心头不喜,然后在漫长岁月里,这句话落在花清澪耳内,缓慢生长成一株枝节虬劲的老梅树,朵朵寒梅渗入心骨。
三息后。
艄公卡隆撑起地府渡船,一叶扁舟中挤满了鬼影。好在所有的鬼都极轻,不致叫这艘两头尖翘的小舟翻了。花清澪如今做了鬼差,倒也算敬业。他兢兢业业地用手指头点算数字,这次押送的一共是八十名新鬼。
三途河逆流而行,舟头没有风,只有艄公卡隆时不时旋开酒囊喝酒时散出的寒冽酒香。
姓黄的鬼差立在船尾,将手中那盏红灯笼随意放在脚边。他握着那支九曲十八弯的鬼杖,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在花清澪身上逡巡。待花清澪望来,却又避开了。
悠悠红光穿透暗夜中无明,一船静默。
艄公卡隆又抿了口烈酒,与花清澪闲话。“花时,你在地府待了多少年了?”
花清澪斜倚在船头那支吱嘎作响的船桅旁,垂下眼,抱臂漫然道:“呵,在这鬼地方,谁还记得具体年头。”
“你来了有五百年了。”黄姓鬼差却突兀地接了一句。见花清澪抬头望来,突兀地笑了声。“你是我接手接的差,你不记得,我却还记得。这世间的徒弟都是没良心的。”
花清澪却不承认自家是他徒弟,带笑反驳道:“你分明是我搭档。这五百年只每日叫我值班,我至今连你住在何处、原名叫甚都不知晓,世间哪有这样的师徒?”
“怎么,你要与我奉茶吗?”黄姓鬼差笑道。
变故就在这时陡然发生。
此时船已到了三途河分叉口尽头,再往前,便是去往轮回井的路。花清澪驱逐众亡灵下船,黄姓鬼差押后,卡隆正在缓慢收起竹篙……
一切镜头都拉的极长,又缓慢的仿佛被人拿刀切成片,一片片连在一处,在地府潮湿的风中哗啦啦转动起来。
“哎哟哟!”
“哎!你干什么?”
“不好啦……”
往生岸边隐隐绰绰地起了骚乱,下船的众新鬼中突然冲出一道极快的影子,那道影子低着头,脚下片刻不停,笔直地冲黄姓鬼差拦腰撞去。
黄姓鬼差将手中鬼杖点在新鬼头颅,原本就要将那只新鬼击碎成齑粉,那新鬼却猛然抬头,咬牙冷笑道:“黄暮霜,我寻你上百年,却原来你躲在这里!”
黄姓鬼差一怔。
电光火石间,那只新鬼抱住他冲下了船尾。两道鬼影纠缠在一处,依稀仍能听见新鬼含恨道:“……既然你不肯等我,那便随我一道,永世不得超生吧!”
扑通一声。
三途河中激荡起冲天水花。涟漪中央两个鬼影四肢绞缠,头手相抱,一道落入血水中。无数具森森白骨自河底探出鬼爪,一瞬间便将两道鬼影中的灵气吸收殆尽。
在最后一刻,抱着黄暮霜落水的新鬼似哭似笑。
“黄暮霜,枉我在轮回路上苦候了你百年。百年棋约,你怎么舍得忘了我?!”
第8章 三途河
三途河。
黄暮霜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在那新鬼叫破他的名字后,黄暮霜似乎便失去了一切言语。于三途河河水灭顶的瞬间,花清澪亲眼见到,曾与他搭档了五百年的引魂差黄暮霜突然低下头,凑在那新鬼头顶轻轻吻了他。口唇轻动,最后唤出了那新鬼的名字,李残月。
九曲十八弯的鬼杖落入漩涡中央,自拐杖乌木中央渗出一缕缕血丝。
花清澪手指不自然地蜷屈。片刻后,他快步扑到船舷边,前臂竭力往下探,厉声唤道:“你回来——!”
“回不来了!”艄公卡隆用长竹篙勾住花清澪的腰,无奈地道:“世人都道红尘万丈,却不知这地府中也常有灭不了的爱恨。经三途河河水浸泡后,便连你,也要化作血水白骨。”
这话,卡隆今日说了两次。便连花清澪也说过一回。
道理他都懂,可他不信。
艄公卡隆放下竹篙,渡船失了一位引魂者,久久停滞。船舷外腥秽不堪,血水汩汩地起着黏稠泡沫,花清澪眼睁睁目睹着黄暮霜消逝,天上地下,从此再无任何痕迹。
五百年……
五百年前,他从血渊底狼狈蹿入忘川,经血瀑冲刷,一缕幽魂载沉载浮地,逆着水流飘到了地府三途河。那日值差的黄暮霜提着盏红灯笼经过,用九曲十八弯的鬼杖从河面挑起他。他挂在鬼杖上,单薄如一片破衣烂衫。
眉目平淡的黄暮霜呲牙笑了一声。咦,居然还是只绝色的鬼!
黄暮霜用鬼杖挑着他,负在肩头,晃晃悠悠地踩过落满艳丽彼岸花的轮回路。红雪覆落了一场又一场。
后来,黄暮霜替他在渊狱第三洞虚无界挂了名姓,任职鬼差。
—你叫什么名字?录案时,黄暮霜曾带笑问他。
—花时。
花清澪垂下眼眸,魔气完美地掩盖了他曾在诸天流转过的痕迹。他尸骨无存,三魂里少了幽精,轮回不得,做个鬼差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从此,就是五百年。
他一直不知晓黄暮霜的真名,姓名在地府一文不值,所以他也从不问。
他也从没问过,黄暮霜分明是个命带官禄的凡人,为何执意滞留于地府。为何也与他一般,不去投胎转世呢?
倒是有一回,黄暮霜半真半假地与他提起,说他不喜做人,更不喜长命百岁。何况,盛世人、离乱鬼,他都做过了,都没意思。
黄暮霜从未提过,在凡间还有个人在等着他。那个叫李残月的,以刻骨执念,多做了百年活鬼,日夜游荡于阳世,直至此次被游魂司捉回来,押往轮回井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