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城,千金公子是位贵客,而且是脂粉楼里难得的好客人。他出手阔绰,又爱清雅,经常一点就是五六个姑娘,只需要给他唱个曲儿说说闲话,就能抵寻常客人一个月的过夜资费。分明长得比她们还好看,却不肯轻易与谁度春.宵。
翩跹偷眼觑过去,脸上飞的红霞越发美艳。像是偷尝了他壶里的桃花醉。
霓裳羽衣飞旋,红蓝飘带渐次缭乱,画舫内再次响起丝弦琵琶曲。花清澪眼眸半阖,修长手指轻轻打着拍子。下界虽然歌舞远不及碧落天他那座仙宫,但是胜在快活。
饿了吃,困了眠。
总好过魔狱三百年烈焰焚.身。
失去了仙骨,他所能倚仗的只剩下神魂。万年天仙之魂,熬到后来,诸多辛酸都湮灭成尘。难得留个爱好,就是酷爱这世间一切欢愉。
可是今儿个显然不是时候。
翩跹叠腰勾足,玉雪般的足踝系着铜铃,叮铃铃,舞到正酣处,船身突然剧烈震荡。众人只听得艄公惨叫了一声。水下似有什么东西困住了画舫,案几杯盘纷纷坠地,噼里啪啦,遍地都是碎片。
花清澪蓦然探手取过红罗伞,轻烟般蹿了出去。“何方宵小敢来闹事?”
画舫甲板咔嗒咔嗒轻响,浮在芝叶河,如同一片被卷入汪洋大海的枯叶。芝叶河连着白水,两岸十里垂杨,是仕女游子惯爱聚集的繁华地界。
花清澪今日登舟的时候,还见着许多游人市贩,可是如今他站在船头,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首,岸边静悄悄的,人声皆无。
一缕若有若无的魔气,沿着不断煮沸的芝叶河河水漫过红衣。
“姓花的,我须是好心好意地待你!”
“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一粗一细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花清澪垂眸轻笑,艳丽红袍领口直挂到小腹,左手撑开红罗伞,墨色长发在船头春风里飘扬。四月暖阳下,他笑得极度惫懒,却又惯常美艳。阳光照在他领口处,大段皎洁如玉的莹白。
踏着芝叶河水波冉冉浮出水面的合欢宗宗主目光贪婪地落在他身上,然后就再也挪不开了。色.欲一起,口气顿时和软。
“本宗主损失了三位元婴期长老。”
“花时,你须得赔我!”
笼罩于黑色斗篷下的合欢宗宗主身形高大,双肩不正常地耸立,戴着一张似笑又似哭的白底木托面具。每次开口说话,都会同时冒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外人都道合欢宗神秘,又道合欢宗在北俱芦洲悍然不可动,可是于花清澪,不过二三跳梁小丑。昔日不动他们,甚至隐姓埋名地与合欢宗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杂鱼们交往,不过是因为他的坟就藏在合欢宗势力地界,他须有些耳目。
在地府值差时,倘若北俱芦洲有甚风吹草动,须也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但今儿个恰撞上花清澪心绪不宁,耐性又极差。他撩起眼皮,突然间冷笑道:“你也须知我是从魔狱出来的。”
合欢宗宗主有些茫然。下一瞬,他就忘了去想为何今日的“花时”神态如此不耐烦。白底木托面具后那双眼睛贪婪地盯着花清澪红衣内春光,连搅动河水波澜的法术都忘了收。
合欢宗宗主指尖扣着法宝夺魄刃,觑着美到勾魂摄魄的“花时”,忽然舍不得下手。
芝叶河血味弥漫,空气中浮着一丝一缕奇怪的香味。
“噬……”
“……噬魂?”
合欢宗宗主眼睁睁看着画舫在他眼前如气泡般消失,视线内起了浓雾,画舫边廓隐没于浓雾中。他见不到画舫,更见不到画舫船头绝色的“花时”,在不祥的血腥气里,盘旋于白底木托面具前的那股奇异香味却越来越浓。
香味袭人,终于彻底掩盖了血腥气。
“花时你个混账!”
“花……大人,饶命!”
合欢宗宗主大惊!张开口,尖细的嗓子在求饶,粗噶的声线在惨叫。一粗一细,听起来分外让人毛骨悚然。
三息后,粗嘎声线的惨叫声渐渐变弱,变成了一连串不绝于耳的尖细怒骂声。怒骂声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化作一声声尖细的哭声。
“花……花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您饶命啊!”
合欢宗宗主到底不敢与“花时”正面相抗衡,又因为贪色失了先机,只得在噬魂术蚕食灵气之前,败走麦城。
芝叶河连着白水。画舫在浓雾中飘然离开妖鬼横行的芝叶河,不知何时已悠悠然浮荡于流入凡人皇城的白水。江面鼓动不休的喧嚣声骤然停下,水面涟漪渐归于平静。半柱香后,一直隐没于白雾中的画舫晃了晃,再次出现于世人眼前,那些被合欢宗宗主杀死的凡人倒卧于船头,血迹沿着乌皮靴蜿蜒渗入甲板缝隙。
花清澪撑伞立在船头,缓缓回身,望向仓惶地趴在舱口张望的乐伎们。“江湖仇杀,不慎误伤了民船。眼下已经退了。”
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龟客扒拉开一众穿红著绿的乐伎,脚步踉跄,趴跪在花清澪面前。“千金公子,这、这些尸首?”
颤抖的手指,指向船头不幸罹难的艄公与悦来馆仆役。
花清澪垂眸叹息。
“阿保叔,”翩跹壮着胆儿拎着裙角走出来,战战兢兢地劝道:“千金公子须不方便见官府。要么,咱们还是先把船摇回去,找妈妈出面?”
“呸!”龟客啐了她一脸。“你懂个屁!死了这许多人手,馆里头不先寻我要个交代?我如何交代?这些江湖上打打杀杀的,须不是我招惹的!”
叮铃哐当。
十几锭灿灿的雪花银滚到龟客脚边。
龟客顺着银子往上瞧,就见红伞下的花清澪一脸倦容。
“给这些枉死者,都买副薄棺。”
“是是!多谢花公子!要咱说,还是咱花公子宅心仁厚,宅心仁厚啊!”
花清澪抬脚,几步就从船头飘到了岸边。身后是拿了钱的龟客与一票乐伎们,说话声渐渐低下去,翩跹落在他背后的炽热视线却一直没散。
直到拐了个弯,进了芝叶城的主城门,红伞下传来小鸟妖奄奄一息的厌世声。
“原来你喜欢的是凡人。”
花清澪置之不理。交了路引,又规规矩矩地排队入城,身后是络绎不绝的商贩队伍。他混在凡世间,沿着大街小巷穿梭自如。在路过桥下的时候,甚至还顺手买了枝新开的海棠。
“你买这花作甚?”
小鸟妖不解,又问道:“难道你还要去送给那些乐伎?”
花清澪勾唇,反手将海棠簪入鬓边,墨色长发随着暮风轻轻飞舞。
“嘘,待夜深了,你如果还没死透,”花清澪难得回应了这只小鸟妖。“某带你去衙门销案。”
“销、销什么案?”
小鸟妖直觉不妙,扑腾着翅膀,在红罗伞内挣扎不休。
芝叶城与洛阳相邻,洛阳是凡人的城,芝叶城内却多有妖鬼横行,更有魔修聚集。小鸟妖突然想起有关这人食鬼的传言,朱红色鸟喙轻颤,声音沙哑。
“美人,你别是要吃了我吧?”
花清澪顿住脚步,轻笑挑眉。“嗯?这主意不错!”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鸟妖双脚直挺挺绷住,鸟眼一翻,躺在红罗伞内装死。
第6章 三途河
黄昏之时,花清澪如游鱼般灵活地穿梭于芝叶城众妖鬼之间,鬓边插着一枝鲜艳欲滴的海棠花,施施然走入芝叶城蒹葭巷尾的一间字画铺子。
啪嗒一声轻响,花清澪收了那柄吞噬妖鬼的红罗伞。
字画铺子看起来陈旧的很,乌漆木板斑驳,两枚暗金色铜环安静地伏着。黄昏霞彩笼住花清澪周身,越发衬托出那袭红衣隐隐然带有一种妖异的美。
花清澪垂下眼眸立了片刻,抬动玉润手指,吱呀一声,他推开字画铺子的乌漆门。如往常那样,三尺高的柜台后空无一人,铺子内四面墙壁挂满了卷轴,东南角有处梯子,可顺着梯子爬入二层阁楼。
花清澪在梯子前立定,艳丽红唇微动,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语,室内突然卷起阴风惨惨。阴风像是自带昏黄色的沙子,蒙蒙的,连他身上那袭红衣都变得格外郁暗。
风声静下来的时候,花清澪已经飘然站在二层阁楼窗前。尺余高的窄窗半开,二楼窗外有株枝叶秀美的树。树梢挂着盏灯笼,荧荧一点光。
小鸟妖费力地从红罗伞底探出个脑袋,眼珠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这是什么树?”
“这树生长得慢,木质细密,坚硬不开裂,阳世的人欢喜用它来雕刻往生钱版。因此,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司命树。”
玉雕般修长手指轻探,从树梢取下那盏灯笼。
白灯笼纸,黑字。
小鸟妖逐字逐句地读出来,歪着脑袋,眼角余光泛起一股奇异光彩。“虚、无、界?”
“嗯,那处也叫黄泉。”花清澪垂眸,笑得漫不经心。
假鸟妖*真渊主缩回脑袋,心道,少蒙我!直至上界崖涘帝尊陨落,彼岸飘扬起优昙花,地狱才逐步分离,渐与血渊、魔狱合并为渊狱。到如今,渊狱已足有三十六个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