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洞洞主厌落据说是山精木怪出身,未得道前,在野寺内很是读了些书,审案子特别喜欢繁文缛节。
就花清澪今日犯下的这桩案子,情节特别严重,性质特别恶劣,没三五个时辰,休想完事儿。
可换了判官,牛头马面两条腿刚迈进殿,这案子就给断完了。
忒快了些吧!
但牛头马面两名衙役在此界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当即应了,麻利地领着花清澪出去。
判官斜眼觑着,余光扫到花清澪已经出殿,长舒了口气。不过他在堂前还得端着些儿!待一转脚,气冲冲地进了山水屏风后,立刻放下怒容,耷眉垂眼地对屏风后头那个背对他立着的人揖首。“回大人,已按照您的意思,都办妥了。”
“嗯。”
背对着判官的那人并没回头,修长手指轻轻搭在玄色大氅领口处,语声淡漠。“姑且念在今日本王心情好,这件事到此为止。”
“是是,谢大人恩典!”判官一脸严正,低着头,连声谢恩。“下臣僭越,代洞主一并谢大人恩典!”
诚惶诚恐,语词异常恭谨。
那位大人却又忽然不悦道:“那个黄暮霜是怎么回事?”
判官心里头打着腹稿,口中却快语连珠,把黄暮霜的资料都报了个底朝天。“他原是个凡人,投生在北俱芦洲。尾宋年间,他闭门在家中小憩,不料杭城凤凰山麓失火,便就此做了鬼,阳间寿元只得三十五。只因他读过书,颇知进退,来到转生处又言明不愿再去投胎,下官便做了主,将其录入阴司官籍,做了引魂者。”
那位大人耐着性子听他讲完这一长串,略带焦躁地道:“本王不是问这个!”
判官抬起头偷瞄了一眼,满目愁苦。“大人,那您想问的是什么?”
您倒是直说啊!
那位大人沉默半晌,却突然又改了主意。“罢了,待本王亲自去问他。”
判官不知他说的是去问谁,问的又是何事,但话头听着,这位像是要走了。心下一松,立即双手拢袖,长长地作了个揖。“恭送渊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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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澪出了虚无殿,在殿门口,牛头马面两个衙役凑过来替他解开锁链,朝他笑嘻嘻道:“花使者,咱地府怕是留不住你。犯下这等大事儿,换作别人早就打入血渊了,你不过是闭门思过三百年。可喜可贺!可见还是上头有人。”
花清澪回头,朝这八字外开的府衙笑了一声,目光微动,眸底深处却冰凉凉,一丝笑意也无。他朝那两名衙役略一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啧,还挺倔!”先前锁了花清澪的牛头绯衣衙役越想越不得劲儿,呲牙吐了句酸话。
“老牛,你可长点心吧!”另一名姓马的衙役赶紧打断他,环顾四周,又压低了嗓音窃窃地道:“没见洞主都不管他这案子?在这地府里头,咱洞主最大!他都不敢管,可见这姓花的,来头不小。”
“我呸!他来头不小?”老牛忿忿不平,讥笑道:“他要当真来头不小,这五百年来能这么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老马不以为然,也没继续往深里说,只摇了摇头。“再者说了,来到幽冥界的,谁还没点往事?你仔细想想,咱们谁知道他的来处不?都不知道。”
老牛张了张嘴,这次他倒是没驳。
“咳,总之呢,从此对这姓花的客气点,也就是了。”
牛头马面两名衙役遥遥地望着迤逦走出七重牌楼的那袭青衣,花清澪脑后幞头不时起落,啪啪啪,像是在他周遭总是有着股看不见的风。风声寂寂,夹杂莫名不可言说的杀机。
老牛提着锁链的手突然抖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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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碧水桥外,一只尺余高的妖鸟正立在桥头,扑闪着翅膀,口吐人言。“美人,美人你总算回来了!”
语音清脆,状若十三四的小少年。
花清澪脚步一滞。墨色长发披拂于身后,青衫落拓,况他刚犯下重罪,就连在这地府内,他如今都是个罪人。
……有许多年,不曾见过有谁立在门前迎他归家。
碧水桥后三进宅院,住着引魂阴差。阴差们来来去去,大多不得善终,宅院经常空着。至今五百年,花清澪也没与谁同住过。
今日倒是多了只鸟。
花清澪勾唇,一对儿桃花星眸中流露出莫测高深的笑意。“你特地来此处候我?”
“是啊是啊,”小鸟妖扑腾着翅膀飞向他怀抱,声音微带少年气的娇憨。“从卯时你出门就候着了。”
在小鸟妖将将要飞扑入他怀抱时,花清澪冷不丁一个弹指,指尖劲风迸出,硬生生地把那只鸟妖逼退至一箭之地。
“美人?”小鸟妖昂首望着他,目光灼灼,随后又酝酿出几滴眼泪,从细长鸟眸中泛起晶莹,将堕不堕。“你不欢喜在下来迎你吗?”
花清澪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到底是何人?”
乌皮靴往前轻碾,踏破脚下大片氤氲轻雾。花清澪一步步逼近,唇边话语亦渐转凉薄。“地府中冥气再滋补,亦不足以令你在几个时辰内伤势恢复如初。再者……”
他顿了顿,突然倾身,桃花眼角斜斜地飞过一记眼风。“你……”
假鸟妖*真渊主*谢灵欢依然灼灼地盯着花清澪。见他这次顿了足有十息都不再说话,反倒诧异道:“在下如何?美人你怎地不往下说了?”
花清澪:……
他居然难得气堵。
花清澪不能说,他惯来最爱豢养妖侍卫,但凡见着个投他缘的小妖物,便见猎心喜。玉雕般手指微微蜷屈,扣住杀诀欲发不发,只能与自家生闷气。
“在下如何?”小鸟妖*谢灵欢反倒来了兴致般,扑腾着又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不再驱逐,愈发胆子大了些,竟然绕着花清澪翩翩地飞了个旋儿。
半歪着脑袋,得意洋洋。
“美人,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有人等你回家?怎么样,在下是不是甚为体贴入微?”
这句话恰撞在花清澪的心魂,他脸色变了变,一向皎皎如月华的眉目有刹那黯淡。他扣住手指,半晌,垂下眼皮淡淡地道:“你对我有甚企图?”
这话题太过跳跃!一字不慎,指不定就被他当场击杀了。
谢灵欢又歪着脑袋想了三四息,这才谨慎地答道:“在下没甚企图。美人你将在下从凡间带来这地府,我法力不如你,眼下又有伤势在身,须处处仰仗着你。没有你,我不得活,故,我不得不处处讨好你。”
花清澪眼皮动了动。
小鸟妖这番话,算得凉薄。但他也是个自认凉薄的人。于他而言,以利结交者,总归比那些跟他讲情意的可信。
于是花清澪的笑意渐渐从唇边扩至两颊,眉梢染了些暖色。“当真?”
“当真当真,千真万确!”谢灵欢点头如啄米。
花清澪不置可否,施施然地抬脚往碧水桥后三进宅院走。话语声依然淡淡。“这宅院中空屋甚多,积年无人打扫。况,我甚爱食鬼,又好酒.色,须有个侍童使唤。你可做得来否?”
“做得来,做得来!”谢灵欢一蹦一跳,人立着往前走,跟在他屁股后头高高兴兴地道:“不瞒你说啊美人,在下最擅长的就是伺候人!”
第10章 三途河
地府碧水桥后,花清澪侧卧于榻前,抬手支颐,半垂眸。
“你当真不记得来处?”
谢灵欢跷着鸟族的二郎腿,学那凡人模样,扬起半边翅膀扇了扇风。顿了顿,许是嫌弃这姿势不好看,索性站起来,踱步至花清澪榻前,脆生生地道:“美人,在下醒来时就在那洞内。连今年几岁都不晓得,如何晓得来处?”
天生地养的精魂,往往也有混沌的,于某个神念闪现时苏醒,随即拥有自我与灵智。花清澪倒也不疑心他说谎,只是有一桩——“你竟不记得自家做鸟时的情形?”
谢灵欢抬起翅尖挠了挠头顶翠羽,语气自带少年痴憨,笑嘻嘻地道:“约略有些印象,只是逐日间渴了饮、饱了眠,不甚有趣。”
花清澪又默了片刻,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罢了。我如今在地府吃了挂落,自身难保,你跟着我也没甚好处。待伤势好了,你还是自行离去吧!”
谢灵欢蹭蹭蹭往前扑腾了几步,嘭地一声,跳到他腰侧,瞪着一双细长鸟眼怪叫道:“美人,你出尔反尔!分明说好了的,在下与你铺床叠被,你许我同栖同宿!”
“唔?”花清澪倒叫他气笑了,眼眸微张,低低地笑道:“我有许你同栖同宿?”
又不是道侣。
“你惧甚?”谢灵欢却依旧不依不饶,少年郎语音清脆极了。“美人你到底在惧什么,非得撵我走?”
惧,他自然是惧的,远胜于疑。但他自然不能当真与这只鸟妖认账。
花清澪眼眸微斜,似笑非笑。玉石般莹皎的指尖轻弹,射出道劲风,满意地见那只小鸟妖被他弹到榻下。
谢灵欢嗷地惨叫了一声,喋喋不休。“哎哟喂在下这屁股,怕是要摔碎了。美人你好狠心!”
花清澪并不搭理他,闭了眼,似乎要睡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