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世百年,地府五百年。
李残月终于找到了黄暮霜,带着滔天恨意,与更加磅礴的眷恋。可惜,李残月只知晓他候着的百年,却不知晓,这段情于黄暮霜而言是更为漫长的五百年。
记住一个人百年,便算痴心吗?
那如果记得五百年呢?
如果,记得那人五百年,在重逢时明知那人要杀了自己,却依然不忍回手,宁可被那人拖入三途河永不得超生……这样是不是,执念更深呢?
花清澪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执念呵……这种东西,早在三千年前他就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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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屈的指节渐渐地舒展,莹皎如玉石,染着地府特有的寒意。
花清澪目光落在渐渐归于平静的三途河。其水皆血,腥秽不可近,内有无数丧失了记忆的亡灵残片。
黄暮霜再也没有了。
“呵!”花清澪振衣起身,尾指勾着的红灯笼噗的堕地。脚下轻点,飞烟般冲下渡船后,徒手撕裂一众新鬼。
李残月投河后,余下共计七十九名新鬼,皆是今日他负责引渡的转生者。
新鬼们慌不择路,或惊呼,或嚎啕,尖叫、怒骂、哭泣着,纷纷摔倒在三途河尽头的血岸边。叫花清澪三步两步赶上,一双肉掌翻飞,撕裂成片片青灰色影子。
卡隆龇牙立在船头,观赏了足有半个时辰,随后将斗笠朝下压了压。竹篙一点,扁舟悠悠地去的远了。
隔着河,隐约听见卡隆苍凉的歌声遥遥传来。
老去君空见画,
梦中我亦曾游。
桃花纵落谁见?
水到人间伏流。
三途河的河水却流不到人间,血水幽幽,逆行流回了血瀑深深处。
花清澪原是碧落天古仙,哪怕如今只余一缕幽魂,亦凶悍足以灭生。撕裂七十九名新鬼,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瞬间。青灰色鬼影碎裂后部分被他抛入三途河,祭了黄暮霜,部分不知所踪,许是被这地府内的冥气自动吞食干净。
渐渐地,就连艄公卡隆的歌声都几不可闻。
花清澪箕踞坐在岸头,面朝着那生吞了黄暮霜与李残月的三途河,玉石般的手指摸向腰间,才发现那壶烈酒被他送给了卡隆。
腰间无酒,眼底无泪。作为一个染了魔气的堕仙,他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了长歌当哭。
“黄兄,”花清澪一曲毕,艳美唇边勾起抹极凉薄的笑。“他们都只为了自家的心呵!却从不在意,历来最负心的,便是他们这些只顾着自己的心的人。”
黄暮霜自然不能再答他,于是他屈起腿,又凉凉地笑了一声。“世人皆负心,今日我便替你诛了他们。”
顿了顿,低笑声渐转呢喃。“……你,欢不欢喜?”
薄雾中四周一切都似有若无,是指尖不可触的真实,空濛虚无。在他缓缓起身之际,水色都似乎化作潋滟。
即便不著红衣,花清澪依然生具上古银河水特有的灵息,世间一切生灵都欢喜他。他用了漫长又漫长的三千年,好不容易,才将万物对他的欢喜意抹掉。
他要这虚假的欢喜有何用?他们皆负了他。仙、妖、魔,又有甚区别?
嘭!花清澪扔下灯笼,红色灯笼浮在三途河水面,映照的四下里红彤彤如同失了火。
青衣红灯。
久久立在三途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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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时——!”
“花时你好大的胆子!”
半个时辰后,闻讯赶来的执刑衙役用锁链套住花清澪,锁了他,要押他去虚无界当值处。
花清澪负手立在三途河畔,墨色长发轻舞,没有风,他却像是立在阳间四月的暖风中,勾唇轻笑。皎如月华的脸颊微侧,带动脖颈间铁链哗啦啦地响动。锁链很长,另一端握在著绯红衙役服的冥吏手里。
“花时,你莫要抗命!你今日手撕生鬼,断了七十九条性命,这诸多因果,都须一桩桩地去案前审个清楚!”
另一个衙役呲牙,笑得极凉。“够你去血渊口蹲个几百年的了!”
虚无界负责引渡与往生,虽然也叫做地府,但实则是极安逸的一处所在。当初黄暮霜替花清澪在此处登记造册,也是怜惜他孤苦,每日提灯引魂,吸食冥气修补魂魄,其余的,都不须去管。
如今花清澪把这桩差事办砸了,按规矩,他须受罚,离了虚无界,去血渊看守恶灵,一着不慎,就会失足堕入深渊,与黏稠血渊化作一体。
被血渊吞噬的魂灵不计其数,区区一个引魂者,他们谅他也没那个能耐,能逃出生天。
“走吧!”
那衙役又扯动锁链,往手内紧了紧。
花清澪半垂眼眸,一息后,嗤笑了声。他缓缓地抬脚,在临去时,不知为何突然回望青烟深深处。那处有他苟居了近五百年的屋舍,屋内,还养着只伤重垂死的小鸟妖。
唔?那只小鸟妖也不知如何了。
离了他后,那只尚未能化形的小鸟妖……孤零零地,能在地府存活下去么?
第9章 三途河
从三途河去幽冥虚无殿,路上须得经过七重巍峨牌楼。一路迤逦行来,沿途皆是濛濛青灰色的薄雾,似烟非烟,氤氲有潮湿气。仿佛是经年不息的三途河水倒灌入此处般,耳边总是能听见水声潺潺。
入得第七重牌楼后,眼前便豁然开朗。天光乍然亮了,触目所及是一座巨大的沉甸甸的云山。那云山状似条恶犬,前脚蹲伏,正昂首吞吐一轮银边圆环。
银边圆环在“恶犬”口中时隐时现,待“恶犬”吐出后,慢慢地,又恢复如初。
幽冥三十六洞十八殿,每座殿前据说景致都不同,但是这些都是听说来的,至少花清澪没见过。
他也不甚感兴趣。
花清澪眼底八风不动。他曾听黄暮霜说过,银边圆环便是此间虚无界去往别处的入口。听闻渊主统摄的地界,皆有入口通达,类似于下界凡人修仙者所谓的传送阵。
但他暂时还不想离开虚无界,更不打算离开幽冥。所以这入口,他瞧过千百回,却从没动过念头。
“走快些!”锁住他的牛头衙役顿了顿,又催促道:“咱这位洞主,须还有位老母亲要奉养。若是误了时辰,恐老夫人责怪洞主。”
“呵!”花清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前方其实已经能见到正殿了。三重门,斗拱飞檐。殿前蹲着两尊八手罗刹鬼,永远怒目圆瞪,裸臂上负着累累铜环。罗刹鬼足有十丈高,花清澪一众寻常阴差经过时,只能见到两只罗刹鬼的膝盖。赤脚微叉开,指甲盖上还攀附着嚎啕尖叫的游魂。
犯了罪的游魂尖叫、哭泣、被彼此挤压成一团,在罗刹脚掌下慌不择路,然后嘭地一声,炸裂成血浆。
花清澪却头也不抬,任由那两名著绯衣的衙役锁了他,施施然地往殿内走。
铁链哗啦啦地响。
殿内没见到虚无界洞主坐镇,只有素来与他交好的判官一身官服坐在厅上。见花清澪叫两个衙役摁下头押入殿内,判官深深叹息一声,手中惊堂木无论如何也拍不下去。
只因为……屏风后正立着个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那主子咳嗽一声,整个虚无界都会崩,所谓弹指间,灰飞烟灭。
没见洞主厌落都逃了吗?
判官自认倒霉,端正了脸色,又清了清嗓子。
判官总算找回点气势。
“花时,花使者!”
判官一脸恨铁不成钢,咬牙恨恨地道:“吾在这里替你留了五百余年的官籍,你倒好!做个接引鬼差都能出岔子!你叫吾这个举荐人颜面往哪搁!”
当年在地府内,是鬼差黄暮霜替他录的籍,随后摆了桌酒席,邀来判官。推杯换盏间,不胜酒力的判官脸皮通红,把胸脯拍的山响,一口应承了替花清澪做举荐人。
但是那桌酒席却也价值不菲。
花清澪抬起头,两缕墨色长发自额头分扫而下,一双桃花星眸中波光潋滟。“我并未答应你做官。”
他冷嗤。“今日押送的新鬼中有黄暮霜故人,为何你们不在名册中勾出来?地府有令,接引鬼差不得引渡旧识,难道这法令竟是死的不成?”
判官一时语塞,手指着花清澪,气愤愤地道:“这也不是你知法犯法、手撕众鬼的理由!你可知道,这些鬼都是要在今日投生的?”
“与我何干!”花清澪不为所动,虽锁链加身,依然笑得风华灼灼。“便是这天裂了,地府崩了,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我只见这世间令我心悦的,只愿行令我心痛快之事!”
“你!”判官愤然扔下惊堂木,朝两侧衙役高声宣道:“将他押回碧水桥,没有三百年不许再出来做接引鬼差!”
“喏!”众衙役轰然应声。
花清澪站起身,双手朝前一伸。“哦?既如此,那么这锁链,也顺势给去了吧?”
判官气的掷下笔,愤然撩起红色官袍离席。临走前猛然回头,呵斥将花清澪锁来的那两名衙役。“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将他押回碧水桥?”
两名绯衣衙役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日这案子未免也判的太快了些!再者,第三洞洞主厌落大人哪儿去了?历来虚无界事无巨细,他们家这位洞主都要亲自过问。